苏轼到此一游
散落在西湖山水间的才情与胸怀
《人文杭州》记者 方舒 特约记者 毛剑杰 蔡郦 制图
1072年6月27日,春意未尽的初夏时分,35岁的苏轼在西湖边满脸落寞。
15年前,他从四千里外的蜀中故乡走出,年方二十便高中进士,顿觉“夔门一出天地宽”,自诩才高八斗、功名初成,或将从此一路平步青云,大展济世宏图。然而纯真如赤子的苏轼,险恶宦海浮沉,实非其所长:34岁时,他终被遣出京城,来到了江南杭州任通判,也就是一州的副长官。
这被贬出庙堂的岁月里,是他人生中首次受挫。也是在这一天,面对着西湖空灵山水,他禅意顿生:“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
此时,故乡高峻的剑门关已然遥不可见,而庙堂之上诡谲的同僚、大殿至高处那心性变幻难测的君王,也是如此冷漠模糊而面目可憎,唯有眼前的秀美湖山,才是生命最真切的意义。
于是,轻柔吟咏间,这位旷世才子的人生、命运,就此和西湖、杭州紧密联系在了一起,虽然他两次任职杭州,总共也只在杭州待了5年,但杭州对他而言宛如第二故乡,“居杭积五岁,自忆本杭人”。
他最了解西湖: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他最把握钱塘江的脾气:海上涛头一线来,楼钱指顾雪成堆;他更懂得百姓的渴望:杭州水苦恶,惟负山凿井,乃得甘泉。
他寄情西湖山水,情至深处赋诗作词,可以说有一处山水便有一首苏诗,诗歌太多了,苏轼随意地散播着,散落在青石细流间,千年之前的美景与情怀——只待我们后人附身拾起。
“苏东坡的心情,漂泊的魅力,爱情和欢乐都与西湖百分之百连结在一起,该地的诗情和他的作品互相找到了最好的发挥。”(林语堂《苏东坡传》)除了工作,他无日不在山水之间,除了市区和西湖,杭州周边的群山也是他最喜欢的去处。
在所有遗存的印记中,苏堤、三潭印月经历代改造维护,已经美不胜收,广为人知。而大麦岭上的题刻、孤山上的六一泉、钱王祠里的碑刻等等,还在等着我们在拾遗历史时,回味苏轼当年的别样情怀。
玲珑山中葬琴操
坐标:临安钱王大街西端
北宋时期文人习惯在酒宴中与歌妓玩乐,很多歌妓才貌双全,能诗能画,被文人所爱慕。苏轼在杭州也参加过无数次有歌妓助兴的宴席,当歌妓拿着香扇求诗时,也乐得在上面题字。
在林语堂看来,苏轼眼中感官的生活与灵性的生活是同一回事,“有了诗,他热爱今生,不可能变成禁欲的和尚;有了哲学,他十分明智,也不会沉沦在‘魔鬼’手中。他不会弃绝青山绿水,也不会弃绝美人、诗歌和酒肉。但是他有深度,不可能披上纨绔子弟肤浅、愤世嫉俗的外衣。”
正因为诗与哲学的修养,当豪放不羁的苏轼偶遇碧玉年华的琴操时,心生迷恋的情愫之外,更有爱怜。
那一日,西湖之水当是空蒙幽境,苏轼戏语道,我做长老,你试着参悟人生的真谛可好。文豪搭讪,又是父母官,琴操尊敬地答应。一段感慨千古的禅意对话就这样在宁静的山水间铺展开。
苏轼问,何谓湖中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琴操引诗喻景之美。
何谓景中人?琴操又引一句“裙拖六幅潇湘水,鬓锁巫山一段云”。
何谓人中意?“随他杨学士,惊杀鲍参军。”琴操自认才情当与杨日严和鲍照才算达到境界。
苏轼问得扎实,琴操的回答一如那西湖景致,诗意中哲理自现。琴操不解苏轼用意,反问道:如此究竟如何?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苏轼引白居易的《琵琶引并序》诗句,晓之以琵琶女从红极一时到孤苦伶仃的身世。琴操顿悟,美丽的容颜不可能长驻,迟暮之时难逃凄凉,苏轼是舍不得自己在歌台酒宴上终身卖笑。
琴操感叹,“谢学士,醒黄粱,世事升沉梦一场。奴也不愿苦从良,奴也不愿乐从良,从今念佛往西方。”琴操知从良也难以得到足够的尊重,便选择佛门,去了玲珑山削发为尼。
时人记载相互有出入,有的记载是琴操询问苏轼答,不论对话如何,琴操最终都被点醒,遁入空门。见此情景,林语堂颇感遗憾“琴操真有很高的宿慧,诗与佛学一触即通。苏东坡不应当把白居易写歌妓末路生活的诗句念给琴操听”。他也是在期待两人演绎一段情意绵绵的爱情佳话吧。
玲珑山素来有“山水玲珑”之说,山体不大,却泉水草木、古寺步道自成幽静,独有“玲珑剔透、林茂径幽之俊美”。琴操出家后,苏轼半为山水半为佳人,也常去玲珑山的卧龙寺找她抚琴论诗,赞叹景色“翠浪舞翻红罢亚,白云穿破碧玲珑。三休亭上工延月,九折岩前巧贮风”。山上留下了他的足迹,更留下无数传说。
玲珑山题刻众多,玲珑泉旁的“醉眠石”颇具名声,据说这就是当年苏轼从卧龙寺醉酒而下,倚石而眠,留诗于此。
琴操出家八年后,听说苏轼被贬儋州,内心愁苦郁郁而终,年仅24岁,安葬在玲珑山上,墓至今尚存。只是历经千年风雨,当郁达夫来探访时,就已仅是“一捧荒土,一块粗碑”了。
大麦岭上刻白话
坐标:大麦岭东麓,三台山路西侧
大麦岭如今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在古代可是进天竺的重要道路,城里的老百姓往灵隐、上天竺进香时,都得坐船到茅家埠上岸,沿湖边小路,取道大麦岭、胭脂(仙芝)岭、九里松到灵隐寺,再自下而上拜访上天竺寺。
苏轼的摩崖题记就刻在三台山路西侧,大麦岭的半山腰上,一个亭子下拔地而起几块高大的岩石,表面满是风化的痕迹,在西湖群山中很常见。其中有块大约高1米长2米的石块,隐隐约约刻着一句话:“苏轼、王瑜、杨杰、张涛同游天竺,过麦岭。”这正是北宋元祐五年(1090)3月2日那天,苏轼和一群哥们去天竺玩留下的。
这句话放在当下也是相当简单直白,就是“我苏轼和王瑜、杨杰、张涛一起去天竺玩,从大麦岭路过”。不知苏轼一伙人当时是着急着上山,来不及作诗,还是走得太累了大脑放空,顺手写下这么掉价的一句白话,堪比现在国人出游爱题的“到此一游”。
大文豪的信手涂鸦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墨宝,当时就被人刻在了岩石上。看来苏轼对涂鸦石刻还是挺欢喜的,没有阻止,也没有日后补写好诗好词,大俗即是大雅,这便是他洒脱的最好注脚吧。
苏轼在西湖有好多处题名石刻,位于龙井、韬光庵、下天竺、大麦岭等地。可惜后来苏轼卷入元祐党争,上述大部分的题刻都被凿平了,只有大麦岭这句侥幸得以保存原貌。有些题刻经后人补刻。比如北宋熙宁六年(1073),苏轼到在石屋洞玩,写下《石屋洞题名》刻在岩壁上,被磨灭后,后人又补刻上去,不过现在也已经湮灭难寻。
苏堤六桥横天汉
坐标:西湖苏堤
苏轼在疏浚西湖过程中,葑草太多,“湖南北三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他就将葑草和湖泥堆成南北向的直线,“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杭人名为苏公堤。”堤上筑六桥,曰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和跨虹。苏轼自己也开心地写道: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于南山通。
三潭为界护水面
坐标:西湖中
苏轼在任太守时,疏浚湖泊后,在湖中立三塔为界,“今来新开界上,立小石塔三五所,相望为界,亦须至立条约束,今来起请石塔以内水面,不得射及侵占种植。”
现在的三潭为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钱塘县令聂心汤取湖中葑泥在岛周围筑堤坝,初成湖中湖,又在岛南湖中,重新建造三座瓶形石塔,清初岛上又加营建筑曲桥,堂轩,沿内湖环植木芙蓉等,形成了小瀛洲。
有美堂里尽欢颜
坐标:吴山东麓的小山顶,茗香楼旁
有美堂坐落在吴山东麓的一个小山顶上,在这里背倚青山面对城市,东揽钱塘江,西纳西湖,豪放与婉约并存,喧嚣与归隐相济,难怪苏轼喜欢在这里宴饮。在这里,苏轼先后写下不少佳句艳词,如“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而“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这样的诗句在秀丽的杭城也许只有在有美堂上才会灵光显现吧。
除了吴山上的风景的确美不胜收,也许也因为恩师欧阳修的《有美堂记》吧。欧阳修从未到过杭州,却在《有美堂记》中描写得身临其境,还盛赞“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
宋时的有美堂遗迹早已堙没,现仅在原址处立有碑铭纪念,正面为有美堂三字,背面为《有美堂记》。
望湖楼下水连天
坐标:断桥东少年宫广场西侧
望湖楼原名看经楼,在当时的昭庆寺前。始建于北宋乾德五年(967年),为吴越王钱俶所建,到宋时改名为望湖楼。望湖楼南瞰西湖全胜,是赏景宴饮的好地方。苏轼一首:“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更让望湖楼从此名扬天下。
现在的望湖是上世纪80年代重建,两层木结构的茶楼。
过溪亭处去忘归
坐标:龙井路旁的龙井八景
苏轼乐于交往僧人,与上天竺寺当家主持辩才是至交。苏轼在当通判时,两人来往就很密切。元丰二年(1079年),年逾古稀的辩才从上天竺隐退,居住在龙井的寿圣院(即龙井寺,龙井村西北落晖坞内,新中国成立后寺废,其址改为龙井茶室),寺额就是托苏轼题的。
寺前有条名为虎溪的水流,虎溪上的小桥为“归隐”,意为辩才已经归隐山间。辩才还立了个规矩,就是“山门送客,最远不过虎溪”。也许是因为他年纪太大了,山路爬坡不易,送客太远就没力气回去了吧。
元祐年间,苏轼回杭州任太守,就常常从城里跑过来聊天。现在从西湖沿着龙井路去龙井寺旧址得爬两公里多的山路,在北宋时期更不方便,可见两人相当聊得来。
有一天,苏轼又来了,天黑了两人还聊个没完,就秉烛继续。第二天,苏轼要走了,辩才送他出门,话还没断,就边走边谈。辩才忘记清规,送苏轼过了虎溪。跟随的寺僧惊呼,送过虎溪了!辩才笑了笑,引用杜甫的诗句感慨道:“与子成二老,往来亦风流。”
苏轼也有感而发,“身轻步稳去忘归,四柱亭前野彴微。忽悟过溪还一笑,水禽惊落翠毛衣。”由此,在两人分别的溪桥改桥名为“过溪”,跨溪建亭,称为“过溪亭”,也称“二老亭”。
清朝乾隆帝下江南,龙井就来玩了四次,觉得这事挺有意思,赞叹“溪云不过忽成过,一笑名因二老留”。御笔一题,收入龙井八景,过溪亭更加闻名于世。
六一泉水百代传
坐标:孤山南麓,俞楼东侧
这是一方仅两平方米左右的泉池,挨着一座低矮的山崖,山崖被凿出半间石室,伸出半座飞檐的亭子护在池边。孤山名胜众多,泉池边就是西泠印社,这潭并不清澈的池水似乎很不起眼,但它的名字可是苏轼起的,称“六一泉”,著名的《六一泉铭》就曾刻在石室的岩壁上,讲述这泉名的渊源。
当年苏轼在通判任上,经欧阳修介绍认识了孤山的高僧惠勤,惠勤推崇欧阳修,赞叹西湖胜景都只是欧阳修几案间的一物,苏轼深以为意。第二年欧阳修逝世,苏轼与惠勤在孤山一起遥祭恩师。
18年后,苏轼第二次到杭州任职,惠勤也已往生西方,惠勤的弟子二仲将欧阳修和惠勤的画像挂在讲堂中祭祀。在苏轼到来的几个月前,讲堂外的山脚边凿地出泉,泉水清澈甘甜,汪然溢流。
二仲请苏轼为泉水命名,苏轼忆起惠勤生前对欧阳修十分推崇,自己对欧阳修也很仰慕,想到欧阳修晚年号六一居士,就取名为“六一泉”。
二仲在泉边的岩架上凿出石室,刻《六一泉铭》于岩壁以纪念。如今,讲堂早已消失,石刻也被岁月磨灭难寻,唯有清泉长存不涸,一如苏轼当初所说“君子之泽,岂独五世而已,盖得其人,则可至于百传”。
参寥泉水煮新茶
坐标:孤山南麓
参寥泉位于旧智果寺内,智果寺又称智果观音院,始建于五代年间,旧址在孤山南麓。南宋时,因为地理位置太好,被宋理宗看中要改做道观,只好一分为二,一迁葛岭,另一部分迁栖霞岭南,后改为忠烈祠祭祀岳飞。寺庙建筑中现仅存八字牌楼。
苏轼任杭州通判时,与僧人参寥子玩得很好,常常一起品茶论诗。后来回来做太守时,参寥子住在孤山的智果寺。苏轼前来拜访他,看到有一汪泉水从石缝间汩汩流出,听说是刚刚凿石得到。泉水很甜,参寥子用来煮新茶招待苏轼。
苏轼感动得很,觉得这汪新泉当名之为参寥泉,并做了一首《参廖泉铭并叙》,感慨:“伟哉参寥,弹指八极。退守斯泉,一谦四益。”
冷泉亭里断讼案
坐标:灵隐寺冷泉
冷泉亭建于唐朝,白居易在亭扁上书“冷泉”二字,苏轼续书了一个“亭”字,因年代久远,他们的手记都不复存在。据说现存匾额为明朝董其昌手书。苏轼很喜欢去灵隐寺,经常坐在冷泉亭上判案子,判完案子,就在那儿写写诗。“至冷泉亭则据案判牍,落笔如风雨,公争辩讼,淡笑而办。”(《西湖志》)
一次,苏轼在冷泉亭上判一桩灵隐寺僧的案子。这是个不守寺规的寺僧,常到妓院走动,爱上一位妓女。后来他钱财用尽,就被抛弃了。一天,他喝了酒,强闯进妓女家,并将她杀死。
审问时,苏轼发现寺僧的臂上刺了两句诗:“但愿生同极乐国,免教今世苦相思。”苏轼很生气,当即讽刺诗一首:“这个秃奴,修行忒煞,云山顶上空持戒,只因迷恋玉楼人,鹑衣百结浑无奈。毒手伤心,花容粉碎,色空空色今安在,臂间刺道苦相思,这回还了相思债。”
当然,苏轼也赞美冷泉亭的景致,如《冷泉亭送唐林夫》中写道:“灵隐前,三竺后,两涧春淙一灵鹫。不知水从何处来,跳波赴壑如奔雷。无情有意两莫测,肯向冷泉亭下相萦回。”
《表忠观碑记》颂钱王
坐标:钱王祠北功臣堂
北宋熙宁十年(1077年),知府赵抃为颂扬钱王对杭州的贡献,建表忠观,供奉钱氏五王,第二年,苏轼撰写《表忠观碑记》,颂扬钱王的功绩,刻成4块两面石碑立在观内。
后来,石碑历经战火而变得残破,明朝嘉靖三十九年,知府陈柯按旧碑重新摹刻了4块,流传至今还存下其中3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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