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泉州,战地服务团倒有一个,只是从来没说过要招考新队员。这怎么办呢?两头被吊起来了。
住在一个朋友家里,这个朋友是刚认识的,由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辗转介绍给他。对门是所大庙,深不可测,说是有一两千和尚。庙里还养着一个剧团,专门演唱佛经故事的。和尚是多的,来来去去都是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多和尚?和尚多了干什么?谁也不明白。庙里有两座石头高塔,从南安洪濑再过来十里地,就能远远看到它们高高的影子。
庙里有许多大小院子和花圃,宝殿里是高大的涂满金箔的闭着眼睛的菩萨。一个偏僻安静的小禅堂之类的院子,冲着门的是用砖砌得漂亮之极的影壁,长满了厚厚的青苔。绕过影壁,原来是满满一院子的玉兰花,像几千只灯盏那么闪亮,全长在一棵树上。多走几回,胆子就大了起来,干脆爬上树去摘了几枝,过两天又去摘了一次,刚上得树去,底下站着个头顶秃了几十年的老和尚,还留着稀疏的胡子。
“嗳!你摘花干什么呀?” “老子高兴,要摘就摘!” “你瞧,它在树上长得好好的……” “老子摘下来也是长得好好的!”
“你已经来了两次了。” “是的,老子还要来第三次。” “你下来,小心点,听你讲话不像是泉州人。”
口里咬着花枝,几下子就跳到地上。
“下来了!嘿!我当然不是泉州人。” “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
一间萧疏的屋子。靠墙一张桌子,放了个笔筒、几枝笔、一块砚台,桌子边上摆了一堆纸,靠墙有几个写了名字的信封。床是两张长板凳架着的门板,一张草席子,床底下一双草鞋。再也没有什么了,是个又老又穷的和尚。
信封上写着“丰子恺”和“夏丏尊”的名字。
“你认得丰子恺和夏丏尊?” “你知道丰子恺和夏丏尊?”老和尚反问。
“知道,老子很佩服,课本上有他们的文章,丰子恺老子从小就喜欢——咦!你当和尚怎么认识夏丏尊和丰子恺?”
“丰子恺以前是我的学生,夏丏尊是我的熟人……” “哈!你个老家伙吹牛!……说说看,丰子恺哪个时候做过你的学生?……” “……好久了……在浙江的时候,那时候我还没出家哩!”
那是真的了,这和尚真有两手,假装着一副普通和尚的样子。
“你还写字送人啊!” “是啊!你看,写得怎么样?”和尚的口气温和之极。 “唔!不太好!没有力量,老子喜欢有力量的字。”
“平常你干什么呢?……还时常到寺里来摘花?” “老子画画!唔!还会别的,会唱歌,会打拳,会写诗,还会演戏,唱京戏,嗳!还会开枪,打豺狗、野猪、野鸡……”
“哪里人啊?多大了?” “17岁了。湖南凤凰人……”
跟老和尚做朋友时间很短,原来他就是弘一法师李叔同。
“老子爸爸妈妈也知道你,‘长亭外,古道边’就是你作的。”“曲是外国的,词呢,是我作的。” “你给老子写张字吧!”
老和尚笑了:“记得你说过,我写的字没有力量,你喜欢有力量的字……”
“是的,老子喜欢有力量的字。不过现在看起来,你的字又有点好起来了。说吧!你给不给老子写吧?”
老和尚那么安静,微微地笑着说:“好吧!我给你写一个条幅吧!不过,四天以内你要来取啊!记得住吗?”
去洛阳桥朋友处玩了一个礼拜,回来的第二天,寺里孤儿院的孩子李西鼎来说(李西鼎是集美的老校工“迺啊”的儿子,害鼠疫死了,李西鼎被送进了孤儿院):
“快走吧!那个老和尚死了!”
进到那个小院,和尚侧身死在床上,像睡觉一样,一些和尚围在那里。
桌上卷好的条幅,其中一卷已经写好了名字,刚要动手,一个年轻的和尚制止了。
“这是老子的,老子就是这个名字,老子跟老和尚是朋友。”
他们居然一听就信。条幅写着这么一些字: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一音”
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倒是号啕大哭了起来。和尚呀!和尚呀!怎么不等老子回来见你一面呢?
老和尚跟孩子谈过一些美术知识,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还介绍一位住在另一座崇福寺里的名叫妙月法师的胖大和尚做朋友。这和尚百分之百地像鲁智深,手提一根几十斤的铁禅杖,背后时常跟一个小沙弥,挑着药箱去泉州各地给人治病,脾气却十分之好,老是笑呵呵的。一双手从来不洗,厚得像脚底板,据说会铁沙掌,崇福寺外头砖墙上扎了许多手指洞,又教人不能不信。
妙月法师会用拳头握着毛笔写颜体字,力量倒是不小,只是水平一般,弘一法师却又说有朝一日他会成正果。正果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当不少人知道那个和尚和孩子的一段因缘时,都好心地把它渲染成一个合乎常情的大师如何启迪顽童在艺术上开窍的故事。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多月间偶尔的相遇而已。只是自此之后几十年间,总不免时常想起艺术交往以外的一点印象,奋然一刀两断于尘俗的坚决和心灵的蕴藉与从容,细酌起来不免震慑。在我们“俗人”处理人间烟火事务时,有没有值得引进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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