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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可桢《王阳明先生与大学生的典范》1938.11.1 |
作者: 发表时间:15-08-11 点击率:3277 |
【注】我对照过《竺可桢全集》,以下网络文字版有删节。全文见《竺可桢全集》(第2卷)上的版本(点击打开或下载)
说明:
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当年11月开始,浙江大学从杭州被迫辗转西迁。初迁西天目山与建德,继迁江西吉安、泰合,再迁广西宜山。1940年初,到达贵州的遵义和湄潭。浙大西迁历时两年多,行程近2600多公里,是众多著名大学抗战西迁的一个典型。1986年1月28日,时任全国人大委员长的彭真视察浙江大学,在听取有关浙大西迁历史的介绍后,称赞其为“文军长征”。巧合的是,红军长征到过遵义和湄潭,而“文军长征”的终点,正好是遵义和湄潭。
1938年10月底,在竺可桢的带领之下,浙大师生员工在颠沛流离中到达宜山。浙江大学西迁至广西宜山时期,是西迁历程中最艰难时期,遭遇疫病和战火双重灾难。11月1日,竺可桢在开学典礼上作了《王阳明先生与大学生的典范》的专题演讲。
据称,前总理温家宝经常研读这篇演讲。温视察浙江大学时,曾对浙大学子表示,“你们的老校长竺可桢先生20世纪30年代写过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王阳明先生与大学生的典范》。王阳明是心学的第一人。我们不全面评价这个人,但他提倡思考,主张“格物致知”“知行合一”。他说:“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这句话有一定哲理。”这段文字在《温家宝论教育》中有记载。
王阳明先生与大学生的典范
竺可桢
本校以时局之影响,奉令西迁,自赣来桂,今日得在宜山正式开课,旧学生皆已到齐,新生人数骤增。当此抗战形势日紧、前方牺牲惨重的今日,国家犹费巨款而维持若干大学,一般社会已有责备非难之声。此虽由一般人不明高等教育作育培本之重,然我们反躬自省,正应借此种批评,以增进其责任的自觉,共作加倍的自策。必如何而后能培植真正之学问技术,将来贡献国家,无负国家作育之至意,与社会期望之深厚,正是每一个大学生所应深省力行者。而在今日艰苦流离之中,将欲增进自觉自奋,尤觉应回溯古来先哲志士之嘉言懿行、丰功伟绩,以资吾人之矜式。因地思人,我觉得王阳明先生正是今日国难中大学生最好的典范。
阳明先生生于余姚(生明宪宗成化八年,卒世宗嘉靖七年,即西元1472~1528),在浙江本省讲学之外,其一生事业在江西、广西两省为最大,又谪居贵州两年,也去广西不远。今日广西省的境域,多是先生遗惠所在之邦。今浙大以时局影响三迁而入广西,正是蹑着先生的遗踪而来;这并不是偶然的事,我们正不应随便放过,而宜景慕前贤,接受他那艰危中立身报国的伟大精神。
以理学知名的学者,往往有他的应世的学识和彪炳的事功;他所讲的学问,又很多为无论科学专家或事业家所都应体验实行的。真正的理学不但不迂阔,并且有许多话是切合人生实用的。专家专其所学,果能再来诵习体会古人立身处世之微言大义,最是有益于为学与做人之道。而阳明先生才高学博,无论在学问、道德、事业,与其负责报国的精神,都有崇高的造就;在此国家蒙难学府播迁之中,他那一段艰苦卓绝穷而益奋的精神,更是我们最好的典范。我们在迁校以后,起居生活当然不能如平时的舒适,又因家人离散与经济的困难,心理上不免生一种不安的现象。然这次民族战争是一个艰苦的长征,来日也许更要艰苦,我们不能不作更耐苦的准备。孟子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阳明先生平桂乱与谪贵州,正是赖非常的艰苦来成全他,结果果然动心忍性,增长他的学问,造成他的伟大。诸君都受高等教育,是国家优秀的分子,也是国民中幸运的人;当然都要抱定以艰苦的环境“增益其所不能”为目标,而准备来担当国家许多“大任”。这就不能苟且因循,而应以阳明先生的精神为精神了。
先从做学问方面来说,我们要注意他那致知力学的精神。阳明先生学说的精粹是“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在哲学上他是宋儒传统的说法之修正者,所以有人称他集心学之大成,这层姑置不说。所谓知行合一,他的意思是“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明觉精察,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功夫”。故“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所以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把知行打成一片,不容学者稍存苟且偷惰之心。其鞭辟近里,极有功于后学。先生五十岁在江西以后,始明白揭出“致良知”之教,正是前说之扩大。其所谓“致”,要义是“致吾心良知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我们做学问,理论上重在求真功夫,实用上则求在能行;正合先生之教。目前一般知识分子往往只顾利害,不顾是非,这完全与阳明先生的“致知”的精神相背谬。
次说内省力行的功夫。阳明“心即理”之说,本于陆象山之教而光大之。他尝说:“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又以为不能“外吾心而求物理”,亦不能“遗物理而求吾心”。这可看做他的知识论,也就可见他的重视返己内省的功夫。他以为知行所以有不能合一之时,就因为有私欲隔了;所以“克制私欲”是“致良知”的前提,也是“知行合一”的第一步。其吃重处尤在一“致”字。良知即天理,致即行,知此理即行此理,故曰知行合一。若使私欲梗住,使不能致良知,更何能知行合一。至若行之不力,便是知之不澈,此尤先生吃紧为人处。先生又常说到“立诚”、“诚意”,视为格物致知之本,其极则即以内心之“诚”,为一切学行事业之基始。现在大学教育,注重各种专门知识之传授,而忽略品性德行之陶冶,积重难返,流弊甚深。社会道德与政治风气之败坏,此为要因。大学生理性已很发达,不久出而应世,尤必须及时注意内心的修养。而先生所示的教训,和其受害不愠、遇险不畏的精神(此种精神之根本全在修养功夫),都是我们最好的规范。
复次,我们再来看先生的艰苦卓绝的精神。阳明先生一生的学说,是渐渐递嬗而光大的,故至晚年学问始底于大成。我们知道他在远谪与征蛮之中,所以能履险如夷,固赖其修养功夫之湛深;而其良知学说之醇化与大成,又莫非从艰苦生活中体验出来。我们设想当时情形,宸濠交通内外,称兵犯上,先生竟能迅速加以平定;而朝臣忌功妒能,诬他谋反,武宗又是昏昧之主,几乎听信而加以不测,他又能处之夷然,卒以至诚感格而免祸。后来在广西平乱,又由于当时廷臣桂萼阻公起用,致以五十六岁之高年,深入当时蛮荒之域,而督战抚辑,具著功绩。初不畏难而退。他在那时,真是与叛乱匪盗斗,与瘴疠疾病斗,又对着权臣小人与种种不良环境之阻挠来奋斗。以一介文人而敢于蹈险至此,非具有修养过人之大无畏精神者,何克臻此!
而今日中国所临大难之严重,则远过当时之内叛与匪乱。我们溯往处今,如何可不加倍刻苦奋励?假使偶有横逆拂意之事,便当设想先生当年之胸襟,焕发他那强矫无畏的精神,自然能处变若定。更进一层说:诸君将来出以应世,不知要遇到社会上多少教育不一、性情不一的人,当然免不了种种困难与磨折。若能体验先生的精神,在学生时代时先有一番切实的精神准备,那么将来必然能克服困阻,成就我们的学问和事业。
处现在外侮深入国步艰危的时候,阳明先生的伟大处,更应为学者所取法者,尤在他那公忠报国的精神。先生当衰明,朝政废弛,武宗之时,内则阉宦窃柄,直士遇祸,外则官贪吏污,民怨思乱。他在三十五岁时,以御史戴锐斥权宦刘瑾遇祸,抗疏营救,武宗竟用阉言,罚他下诏狱,廷杖四十,绝而复苏,就因此被谪贵州。晚年受命赴桂,疏辞而中枢不许,竟以高年投荒而不惧,尤可见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精神。现在我们的国家,所遇不是内变,而是外侮,且是空前严酷危急万状的外祸。要救此巨大的劫难,必须无数赤诚忠义之士之共奋共力。我们要自省:敌寇如此深入无已,将士与战区同胞如此捐躯牺牲,为什么我们还受国家待遇,有安定读书的余地?这决不是我们有较高的知识,就没有卫国的义务;只说明我们要本其所学,准备更大更多的卫国的义务。王阳明先生受出征广西之命,上疏有言:“君命之召,当不俟驾而行,矧兹军旅,何敢言辞?”学高望重卓然成家的大儒,当国家需要他的时候,亦得冒险远征而不辞,甚至隔了一年而积劳丧身!我们今日虽认大学生自有其更大的任务,但亦不阻止知识分子之从戎杀敌,至于力学尽瘁甚至舍身为国的精神,更是国家所迫切期望于大学生的。对日抗战,实在是极艰巨的工作;不但最后胜利有待于更大的努力,并且日本始终还是一个大敌,我们殊不能武断以为这次抗战结束,就可一劳永逸。诸君此时正在努力培植自己的学问和技术,尤其要打定主意将这种学问技术,出而对国家作最大的贡献。大学教育的目标,决不仅是造就多少专家如工程师医生之类,而尤在乎养成公忠坚毅,能担当大任,主持风会,转移国运的领导人才。阳明先生公忠体国献身平乱的精神,正是我们今日所应继承发扬,而且扩之于对外抗战,与进一步的建国事业。必须在现在埋头刻苦于报国的准备,在将来奋发贡献于雪耻兴国的大业,方才对得起今日前方抗战牺牲的将士,方才对得起父兄家长与师长作育的期待,方才对得起国家社会对于大学生的优待和重视。
综观阳明先生治学,躬行,艰贞负责,和公忠报国的精神,莫不足以见其伟大过人的造诣,而尤足为我们今日国难中大学生的典范。学者要自觉觉人,要成己成物,必须取法乎上,而后方能有所成就。当然我们所可取法所应取法的先哲很多,不过这里只举王阳明先生一人之居常处变立身报国的精神,已足够使我们感奋,而且受用不尽了。如果各大学师生皆能本先生之志,不以艰难而自懈,且更奋发于自淑淑人之道,协助地方,改良社会,开创风气,那么每个大学将在曾到过的地方,同样地留遗了永久不磨的影响,对于内地之文化发展,定可造成伟大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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