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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性之学:探寻生命的大本大源(5)谈自由意志及人的主体性(上)
作者:杨海锋 发表时间:16-07-12 点击率:2808

谈自由意志及人的主体性(1

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不怨天,不尤人”。——孔子

●人究竟有没有自由意志(Free Will)?

我曾经有这样一个疑惑:我们的教育一方面给我们灌输“唯物论”,物质决定精神、客观决定主观,告诉我们精神、意识是被决定的、是第二性的另一方面又要我们发挥“主观能动性”,学习雷锋、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告诉我们精神、意志的力量可以战胜一切,告诉我们要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不矛盾吗?精神怎么可能既是被决定的,又是独立、自由的呢?无论学究们怎么论证两者可以“辩证统一”,我还是不清楚在我们具体、现世的人生中该如何来统一。以我的观察,很多人是选择性地吸收了前半部分,并将其庸俗化,为自己沉湎于物质享受、屈服于物质条件辩护;而怀疑甚至抛弃后半部分,将其视为空洞的道德说教。他们虽然时而也会被“我的青春我做主”、“不自由毋宁死”之类的呼声所激动,但更多的还是相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相信“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作为大学老师和咨询师,在与青年学生的交流中,就常常能感受到这种无奈的气氛。

人究竟有没有“自由意志”,能不能自主决定、自由选择呢我读到过英国作家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的一句话:“一切理论都反对自由意志,一切经验都赞成自由意志”很遗憾我没有找到它的出处,我只想就这句话谈谈我自己的理解。

的确理论的分析(如社会学的分析、心理学的分析等等),大都反对自由意志。比如,我们在学历史或读传记时,常会看到大段的分析,分析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做,性格的原因、家庭的原因、社会的原因、历史的原因等等,告诉我们:他之所以这么做,是由这些因素决定的,如果这些因素发生变化,他的选择也会发生变化。再比如,心理学中的行为主义,SR(刺激一反应)作为解释人一切行为的公式,认为人的行为就是对刺激的反应;而精神分析则认为人的行为受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潜意识”的驱动,等等。这些都是“科学”的分析,科学的前提是相信任何现象都是有规律的、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受因果律支配),我们不太能够接受一个找不到任何规律、原因的没来由的“决定”。再打个比方,一棵树下一个刻往哪里生长,它有选择的余地吗?没有,它下一刻往哪里长是由这棵树的特性、所处的环境、上一刻的状态等许多既定因素决定的(我们可以根据这些因素准确地预测),它没法自己决定下一刻怎么生长。树没有自由意志,那人呢?

当我们回到自身的经验时,似乎又会赞成自由意志。想一想当下的生活,比如我今天来不来上课、周末去不去旅行,难道我没法自己选择吗?可是如果我这点自由都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如果没有自由意志,世界就像一部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机械地、刻板地运转着,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可以说不的余地——我所有的想法、行动都是被我不能左右的因素决定的(在空间上被当下的环境决定,在时间上被过去的历史决定),我只能任由坏境摆布,任由惯性驱使,而没有任何自由决定、自主选择的余地——这木偶式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呢?不但没意思,而且很可怕,因为否定意志的自由,就无道德可言,一个人杀人放火如果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也就没理由要“他”对罪行承担责任(同样,一个人见义勇为如果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似乎也没理由给“他”获得额外的嘉奖)——所以康德认为,人有没有自由意志(以及有没有灵魂、有没有上帝这些问题)我们无法通过理性来证明,但为了维护道德等缘故,我们应该假定其存在。

这样说来说去,那到底“自由意志”存在不存在呢?我的观点是,当我们分析客观现象(向外看、分析别人)时,往往忽略自由意志;当我们面向主体经验(向里看,面对自己)时,往往承认自由意志。因为“自由意志”本来就在人这个主体的“里面”——它不可能靠客观、外在的逻辑分析来论证其存在,而只能靠主体自身的躬亲实践来体证其存在(正如老子所说:“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我们往外看,是把人当做“物”,“物”当然没有自由意志如果我们向里看,体贴到自己的真实生命,自由意志就不只是一个“假定”(如果只是一个假定,我们岂不是都在自欺欺人中过活吗?),而是一个可以触摸到的真实存在(当然,在哲学思辨层面,康德的说法没有错,对自由意志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只能假定它存在)所以,我发现,越能将眼光收回到生命本身,真诚地面对自己、认真地对待人生的人,越能对人的“自由意志”有一分体认,这是我从古今中外的许多人身上得出的看法。

补充:罗杰斯《个人形成论》第十章 要人,还是要科学?他所体会到的困惑,我也深切的感受到。(待补充)

●弗兰克尔的回答:人从根本上说是自决的

著名心理学家弗兰克尔(Viktor Emil Frankl,1905-1997),犹太人,曾被囚禁在纳粹集中营整整三年(辗转奥斯维辛、达豪等四所集中营),父母、哥哥、妻子都死在集中营里,只有他和妹妹幸存下来。从集中营出来后,他用9天时间一气呵成写了“Man's search for meaning”(译为《追寻生命的意义》、《活出生命的意义》、《人生的真谛》等,我读过多遍,每次都触动很大!电子版链接)一书,他超越了集中营炼狱般的苦难,开创了意义疗法(logotherapy),成为维也纳第三治疗学派的创始人。他在书中对人有没有自己选择、决定的自由有很深入的思考,这些思考,不是抽象玄虚的理论思辨,而是从极为真切的生命体验而来(对我而言,相对于那些学究们躲在书斋里构建出来的理论,我更愿意相信那些从百死千难的生命实践中来的体悟,比如王阳明、孔子、释迦牟尼、耶稣、苏格拉底等,都是以身体道的典范)。

我引几段原话如下(他已说得非常清晰明白,我不做画蛇添足的解读,请大家自己体会,有兴趣可以进一步阅读原书):

人究竟有无自由呢?在任何特定环境下,人究竟有无决定自己的行为和作出反应的心灵自由可言呢?有一种理论使我们相信,人不过是许多条件因素和环境因素的产物——而不论其是生物学、心理学还是社会学性质的因素,这种理论究竟是否正确?

集中营生活的经历表明,人完全可以选择自己的行为。有足够的可歌可泣的实例证明,冷漠感可以消除,烦躁情绪可以克制。即使在如此惨无人道的摧残身心的条件下,人依然能够保存最后一点的心灵自由和思想独立。

我们这些在集中营生活过的人都记得,有的人到一所所监房安慰难友,把自己最后一口面包让给其他囚犯,这样的人可能为数很少,但却足以证明,人可以被剥夺一切,然而,人的最后自由——人在任何特定环境中选择自己的态度、选择自己的道路的自由,是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

实际上,我们始终面临着选择。每天以至每时每刻都有机会作出决定,决定究竟是否甘愿屈服于企图剥夺自己本人,剥夺内心自由的各种努力?决定是否甘愿放弃人的自由和尊严,听任环境的摆布,把自己塑造成典型的囚犯?

站在这个角度看,集中营囚犯的心理反应看来必定不仅仅取决于物质条件和社会条件。纵然像睡眠不足、食物短缺、各种精神压力等条件可能确定囚犯必然作出某种方式的反应,然而归根结底,人们可以清楚看到,囚犯究竟成为什么样的人,是由囚犯内心决定的,而并不仅仅取决于集中营的影响。因此从根本上说,即使在这种处境下,任何人都能够决定自己在精神上和心灵,上成为什么样的人;即使在集中营,人依然可以保持人的尊严。

人并不是完全受条件限制和决定的,而是能够自行决定究竟屈服于环境,还是勇敢地面对一切。换句话说,人是根本上自决的。人并非仅仅活着,而是每时每刻都在决定他将怎样活着,下一刻他将怎样做。

正因为如此,每个人都有自由随时作出改变。因此我么只能在关于整个群体的统计调查大范围内,预测一个人的未来;然而,一个人的个性基本上仍是不可预知的。任何预测的根据不外乎生物、心理和社会条件,而人有超越这些条件,不囿于这些条件的能力,这是人存在的一个主要特点。如有可能,人能够改造世界,如有必要,人也能够改造自身。

人不是一种事物;事物相互决定,但是人从根本上说是自决的。在天赋和环境允许的范围内,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人,完全取决于自己。例如,在集中营这所活的实验室和试验场上,我们亲眼目睹有些同伴表现得像猪一样,而另一些同伴则像圣人一样。人本身同时具有这两种潜在可能;实现哪一种,不取决于环境,而靠人作出决定

●孟子与告子的辩论:生之谓性VS所欲有甚于生者

如我前面所说,自由意志要向内体证,而不能向外求证向外求自由意志,无异于缘木求鱼)。所以在我看来,中国的古圣先贤心对“自由意志”的认识,恐怕要比许多西方哲学家更为真切虽然中国文化里没有“自由意志”这个概念因为他们都主张“向内求”,“反求诸己”

举孟子为例,我们再次回到孟子与告子关于人性的辩论(在《性善的真义》部分,曾经谈过)。告子说,“食色性也”、“之谓性”(人性就是食色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孟子没有完全否定告子的说法,而是作了进一步的说明。“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如果人的天性只是这些,那和狗的天性、牛的天性和人的天性有什么区别呢?在孟子看来,人性,恰恰体现在他可以超越食色这些与生俱来的东西,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不在生物性、生存性一面(这一面是不自由的,是受必然性规律支配的),而在他可以超越生物特性、超越生存法则这一面(也就是孟子说的“人之异于禽兽者”),所以孟子说“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为苟得也”,这个“甚于生”、“异于禽兽”的东西,才是真正的“人之性”——有这一点东西的存在,人才是“活”的(会动的东西并不一定都是“活”的,机器也会动,但机器是死的,因为机器不是“自”由的、“自”主的)。人不只是一堆血肉,不只是一堆“死”物,正因为有“所欲有甚于生”者,人才有了一股活气和灵气。了解这一点,才能理解孟子要彰显的人“性”是什么,说到底,人要做自己的主人,宋儒说“心要在腔子里”,禅宗说“主人翁惺惺着”,都是这个道理。孟子说“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又说壹则动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也,而反动其心”志(心)是气(身)的主宰,但气也会反作用于(成全或阻碍)志,修“身”的意义在不让身“反客为主”,不使用“心为形役”。(宋儒有“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区分,“气质”就是构成人的形气、质料,气质之性是落实于具体人身上的“性”,张载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心性”必须经由“气质”来表现,但“气质”也会构成对“心性”的限制)。

我教“经济学原理”课多年,经济学是研究人的行为的“科学”,它认为人的行为是有规律的、有原因的,是可以预测的,因为“人会面对激励作出反应”(这是曼昆总结的经济学十大原理之一)。人的行为化约为若干变量的函数,比如需求量=f(价格、收入、偏好……),在其他因素不变的前提下,价格上升,需求量减少,这些的确是可以预测的,因为绝大多数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的行为,都是追求以尽可能小的成本获得尽可能大的收益(即经济学中常说的追求现有约束条件下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比如我到商场买东西,我总是希望用兜里的钱买到尽可能多、尽可能好的东西(而不可能相反),这是人之常情但问题是经济学研究的并不是人的全部,它只研究“生之谓性”的部分(只把人简化为一个趋利避害的“经济人”),而不涉及“有甚于生”的部分。如果我们还原为一个完整的“人”,在所有外部变量既定的条件下,人的行为是不是被确定的?不一定。上面提到的弗兰克尔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人有可能(注意,我说的有可能,而不是必然,正因为不是必然,所以可贵!)超越生物、心理、社会的条件,即便再恶劣的外部条件下,还是有选择的余地(中国人的精神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有余”,生命有回旋余地才是活的,如孟子所说的“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庄子所说的“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不会完全受制于外部条件,甚至会选择“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这也是真正使人之所以为人而不同于一般动物的层面)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都是这个道理我们时时处处都有自主选择的余地,举浅近的例子,比如现在天很冷,但我还是可以选择早起;老师不点名,但我还是可以选择去听课。

梁漱溟先生在《人心与人生》中说,人心(与生命同义)是主动能动自动的,其动也,皆非有所受而然,却正是起头的一动。起头又起头,不断地起头,其曰新新不已,正谓此耳。——所谓“起头的一动”,就是说这一动,不是惯性使然,也不是外力使然,而从它自己起头、由它自己发动,是它“自”然,是它“自”动。我这一刻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不仅仅不是由过去、由外面决定,而是由我自己发动的,每一刻都是新的生成。

我画一张图。下面黑色的粗箭头代表人的必然性的、可预测的层面,它是沿惯性、惰性往下走的,上面红色的细箭头代表人的心性层面,它天然的倾向是向上的、创生的。我在《谈生命的学问与生命的成长》系列文章中谈到过热力学第二定律,前者是熵增的方向、退化的方向;后者是熵减的方向、进化的方向。虽然熵增是必然的方向,但这向上的一跃,才是真正这个世界带来生机的因素。所以图中这红色的“苗头”即《周易》所讲的“几”,生生之“几”,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关于生生之几,我们后面再详述)。

末了,我还想强调一下,我是说人“可以”是自己的主宰,但不“现成”是自己的主宰,而且实际上多数人都很难主宰自己的生活,这就使探讨这个问题变得如此重要!

 

【注】文中,精神、心性、生命这些词,同出而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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