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之学:探寻生命的大本大源
之 性善的真义(2)
我发现,许多的心理问题,源于对自己的不信任(人与自己的隔膜);许多的社会问题,源于对他人的不信任(人与他人的隔膜)。而对自己的不信任与对他人的不信任,其实是一个问题的两面,都是对“人”的不信任。——题记
●自信
(1)
如果我们相信“善”不是心性之中本有的、不是生命内里自发的,而是外在的形势、环境使然(你对别人的好、别人的对你的好,都是外因使然);如果我们相信自己本来是个“坏胚子”,没有那些外在的约束或刺激,生命自发的趋势就会去做坏事、会往下堕落,不由“自”主——那么,我们还能对自己感到放心和信任吗?如果生命本身成了需要防范、需要制裁的对象,我们能有真正的自信吗?
我们每个人小时候对自己的生命都是信任的,与自己的内在都是合一的(表里如一),我们基于自己的真实体验来思考、表达、行动,所思所言所为都是真实自我的体现。但是在成长的过程中,为了赢得别人的关心、认可,我们渐渐放弃了自己内部的评价标准,转而遵从他人的评价标准,我们开始依赖外部的观念(应该这样,必须那样)来指导自己的生活。而这些来自外部的观念,与内在的真实体验常常是隔膜的,我们只能以僵硬、刻板、机械的方式遵从它们。久而久之,我们越来越与自己鲜活灵动的真实生命失去联系,而被外在的标准牵着鼻子走(不再自发自主、自如自在),这是造成许多现代人感到紧张和不安的原因。许多著名的心理治疗大师,如人本主义的罗杰斯、理情疗法的艾利斯、完形疗法的皮尔斯、精神分析的霍妮等都有过相关的论述。霍妮有一个形象的说法:tyranny of shoulds(应该的暴虐),我们用很多外来的、僵硬的“应该”、“必须”来要求自己、压迫自己、扭曲自己(如“我不应该嫉妒室友”、“我应该变得更外向”、“我必须活得开心”等等),而不能信任、接纳、认同、肯定真实的自己。《中庸》里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人的不安,很多来自“愿乎其外”,认同于自己以外的东西(如某个理想的样板,别人的期望等),而使自己的生命偏离了本位。心理学家埃里克森的“自我认同”(self-identity,又译“自我同一性”)概念,也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
我们都知道,苹果树上的苹果长成这个样子,不是我们照某个模型、用某套程序刻意造作出来的,而是它本来就有这样的潜力,它本来就会长成这个样子;我们相信树有能力自己长高、自己开花、自己结果,有能力长成它自己的样子——我们对“树”这一生命的本性尚且有这样一分信任,为何对“人”这一生命的本性反倒没有了呢?我们对自己的心性有一分信任和接纳,生命才能有一分自在和安定。我们看历史上的圣贤,他们与普通人的差别主要不在天赋的才能、才华,而在他们对自己的心性生命有一分观照和明白(知其性)、有一分信任和接纳(尽其性、率其性),他们与自己他人的真实生命是无隔的、贴合的。人的很多心理困扰,是因为他与自己的真实面断开了联系,我们要做的就是重新与真实的自己保持接触。记得梁漱溟先生在《朝话》中谈及“自己的短处,是自己不会调理自己、运用自己。头脑好像一条长的绳索,发挥放射出去,就收不回来,如我之好犯失眠症即其显症。要治此病,我自己也有一个方法,就是‘诚’。”所谓“诚”,是面对真实的自己,与真实的自我合一,这是梁先生解决他人生问题(梁先生自称“问题中人”)的办法。如何做到“诚”呢?《中庸》里讲“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明善和诚身是一体之两面,真正的教育,即由明善而诚身。《大学》开篇也有“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说的还是这个道理,自明善性、止于至善的人,才可能有定、静、安。
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创造合适的条件,重新与自己的内在生命建立联系。心理学家罗杰斯说,“人类自身内部具有一种进行价值评判的机体基础,如果他能自由地与自己内部的这种价值评判过程进行接触,那么其行为方式就会有利于自我提高。我们甚至知道有些条件能使他与自身经验过程进行接触。”(《罗杰斯著作精粹》12《迈向现代价值之路:成熟个体的价值判断过程》)。生命本身就蕴含着自我提升的力量,如果我们信任它、接纳它,与它亲密接触,这生命本有的力量就会源源不断地在我们身上涌现,正如孟子所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我谈一点自己的切身体会,有不少学生问过我,你怎么有勇气孤身一人发起、有毅力十几年坚持做那些在当前形势下显得“另类”的事情?我不觉得我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实际上还是一个挺胆小、挺弱小的人),我也没有刻意地要去“坚持”什么,我只是尽量对自己诚实一些、信任一些、接纳一些(也只是在某些时候,孔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颜回“其心三月不违仁”的境界,只能高山仰止;甚至其他弟子“日月至焉”的境界,还远够不上)。我的真实感受是,当我离自己近一点(体贴、触摸到真实的自己),我会变得有力量、有生气一些,就自然而然会去做一些于己于人真正有益的事情(就好比接上电源,灯自然就亮了一样)。我曾经(特别是读大学的时候)是一个经常对自己感到不满,又经常强求自己改变的人,那时的我,纠结、干枯、乏力,因为接不上自己心性的源泉活水,所以活不出真我的风采,我是从过去的教训才有今天的一点点体会。
(2)
想到一耽学堂创始人逄飞的一段话:“当时就在想,我也算是经历了高等教育,但是一个人活在世间,能不能不凭借世间获得的东西,而是就一个人本身(一个正常人的生命本身),他的最直接的自然性一面(情感的感受、简单的愿望、直接的行动等),能够做一些有意义的社会事情。最早义工培训的时候我曾说:大家都说社会不好,但是都想去做人上人,这样的一种愿望,再对照一下社会的这种景象,那么我们能不能往下走,就是人家做聪明人,我们做傻子。中国人叫“傻子”(笑)。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劲头,不是凭借我的学识(系统)、不是凭借我的能力(力),而是说我是一个正常的人、普通的人,我有一个简单的生命认识、有一个简单的愿望和相应的行动,我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普通的人出发。那么这样的一种心态,能不能够做一些事情,这样出发的事情能不能够成为一个社会的基础。”
我和逄飞兄见过好几次面,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这种一个生命本身最直接、最自然的一面。这段话对我有很大的触动、也有很深的共鸣。我很多年前,就在想一个问题,我从小学→中学→大学→硕士这样读上来,刚从这套阶梯出来,又进了另一套阶梯: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还有学校的聘岗:从10级→1级……我感到厌倦,我要不要继续沿着这没完没了的阶梯走下去?——继续,很痛苦;不继续,我当一个大学老师的前途在哪里(且不说前途,似乎只有被淘汰一途)在我工作的前几年,还是蛮纠结的。
我是不是必须靠不停地求取这些外在的东西而生活呢?我能不能凭借我这个“人”本身、凭借我生命本有的东西,而少凭借一些外在的东西来生活呢?带着这样的疑问,我开始一些尝试。从开设从内圣到外王、无形书院、经典会读、日新晨读、生生学堂义塾、人心与人生咨询、健心房阅读疗法……所有这些事,都没有人要我做,都只是因为我自己真心想做、觉得有意义而做起来的。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地不再纠结要不要继续读博士、要不要弄论文弄课题去评职称之类的事情,09年分院基层换届时又辞去了系副主任,我把附着在自己身上的外物尽可能地扔掉一些,这时候我自身本有的东西却渐渐明朗起来(我想到《周易》所说的“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想到《老子》所说的“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说的“洗尽铅华见真心”吧,我把它称为“生命的探底”(我想当年王阳明在龙场便是经历了很深刻的探底)。
我从自己的体验中领悟到,道家和儒家其实是一体之两面,道家是用减法减去生命的负累,儒家则用加法挺立生命的价值,其实减到一无所有时,也是本心真性呈现时(前者是去除妄为<儒道都讲“无为”>,后者是灵性自为<儒道都讲“自”,也就是主体性,自然、自化、自正;自强、自明、自求福>)。这个减到不能再减时所呈现的东西,才是你真正可以仰赖的,因为这个东西,是你本有的,是不可能从你身上夺走的。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我渐渐找回了对自己的信心——我不是必须仰赖那些外在的东西,我这个“人”本身就是我可以仰赖的,生命本自具足——这信心是来自生命根底的,而且是我用自身的行动印证的。回想起来,我发起和坚持做这些事情,很少依赖那些“身外”的东西(诸如金钱、权势、地位、头衔这些东西,论这些东西,我几乎可以说“一无所有”),我唯一凭借的教师身份,也打了很大的折扣,因为我是商科的老师,起初我在文史哲、儒释道、心理学方面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我资格、资本的东西,而且只是一名讲师,在学校的聘岗体系中也是倒数的。我想大家愿意和我一起交流、做事,不是因为我身外的那些东西,而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实际上,这种信任也是相互的,一起读书、做事的学生,我很少关注他们的成绩、别人的评价之类,有被认为是“问题学生”的,有成绩很“差”的,有退学的,我更关注的是他这个“人”。(注:特别说明的是,我不是说不必借助外在的资源,借助外在的资源很重要,但不可“外本内末”,有心性主体的确立,才能真正意义借助外面为“我”所用,否则,“我”都外面牵引而去,又怎么来助我呢?)
在这个过程中,我还体会到一点——世上有些事,你不去做,别人也会趋之若鹜地争着抢着去做;而另一些事,你不去做,别人很少有人会去做(甚至不会有人去做),而只有你有心、有意愿去做、也真正适合你去做——从这些事情上,我看到了自己的使命、天命,《中庸》讲“天命之谓性”,这天命就是我的心性所在。我想到孟子的那句名言——“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不是说地球没了我就不会转,而是说我们每个人,在某些事情上(往往不是别人认为的那些事上,也不一定是孟子所说那些事上,这些事究竟是什么,需要自己去发现)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而只有回到自己生命的本来面目,真心诚意地去生活、去思考、去行动,才能体贴到这种独特性,儒家讲“慎独”,庄子讲“见独”,或许也有这层意思吧(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就这样解释“慎独”: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王阳明也说: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弃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
●信人
(1)
经常听人(包括一些学者)说起一个似是而非的观点:性善导致人治、专制,性恶导致法治、民主,中国人因为相信性善,所以没能建立民主、法治的社会,他们把“性善论”看作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障碍。对此我有几点疑问。其一,如果我们都相信人性自发的趋势是向坏的,一群打心底里对自己、对别人不放心、不信任的人组成的社会,真的会是一个我们盼望的好社会吗?其二,中国人真的都相信性善吗?在我看来,恰恰相反,尤其近现代以来,由于人伦、民风的破坏,人与人之间甚至亲人之间的信任也日益缺失,或许我们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相信“性恶”,可是我们的社会变得更现代了、更美好了吗?其三,西方人真的相信性恶吗?我在生活中不时遇到欧美的西方人(我住学校教师公寓时就遇到过好几位),他们脸上真诚的笑容以及待人接物的开放、热情,让我很怀疑,他们居然来自相信“原罪”的基督教国家。
人是会作恶的,所以需要法治,这没有错(人会作恶与人性向善并不矛盾,这一点前面已有论述),法治相当于这个社会的防护网(它更多的是防范坏人,而不是培养好人),但不是社会的根基,真正的根基是培育民心、民风,用中国古代的话讲,就是礼乐教化。《礼记·乐记》中说“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论语》中说:“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礼乐刑政都是社会所必需,但政是规范行为,刑是防范奸恶,真正重要的是礼(引导人的心志)、乐(调和人的情感)——礼乐是“本”,刑政为“末”(对树来说,树梢和树根都不可或缺,但不可本末倒置、舍本逐末)。法治只是社会的表层,冰山之一角(很冰冷的一角),让社会在法治的框架下得以运行的真正基石是——有爱的、有温度的、有尊严的、有生命力的、有创造力的、独立自主的“人”的培育。
中国人相信,社会从坏变好的原动力,在“人心”不在“器物”,信“物”不信“人”,恰恰这是社会堕落的根源之一。如果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只有制度变好了,人(也包括自己)才能变好,都只怪制度不好,抱怨、吐槽、发牢骚,都只盼圣君贤相来改变制度,社会就会变好了吗?就算我们暂时选择了一个好制度,法久弊生,也可能渐渐变质(中国的科举制度就是一个典型案例)。
(2)
当下教育中的许多问题,都源于我们对人心人性没有信心、没有信任,我们许多的家长和老师,都在焦虑不安甚至气急败坏地催着、逼着孩子这样那样,他们不相信孩子本有的能力、不接受孩子本来的样子,不尊重孩子自己的选择,他们一心想把孩子塑造成他们想让他成为的样子,久而久之,孩子们自己都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忘了自己的真实需要。我在大学里做心理咨询多年,平常也和学生有很多的交流,我发现有不少学生都生活在“别人”的期待、“别人”的要求里,前几天有一位毕业生在微博上留言说“悲催的就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正喜爱的是什么 !”这似乎是一个挺普遍的现象。他们常常问“我该不该……(比如考研、出国、入党等等)”,我的建议是,在“该不该”之前,先问问自己“想不想”。心理学里有一个皮格马利翁效应(Pygmalion Effect,又称为罗森塔尔效应、自我实现的预言),如果我们相信他没有能力自己选择、没有动力自己成长,很可能他真的就没有了选择的能力、没有了成长的动力。
有人会问:你这不是放任自流吗?对一个“坏”学生,信任、接纳他,不是在姑息、纵容他吗?以我的咨询体验,真正的尊重、信任、接纳,绝不会使对方变得更坏。我遇到过不少所谓的“问题学生”,实际上他们的“问题”大多只是相对于社会主流的价值标准而言,如果我们能够设身处地去倾听他们的想法、体会他们的心情,这些“问题”大多是可以被理解的(我们经常在媒体上看到对年轻人的批评,其实这种批评很可能传达的是成人世界本身的焦虑)。在深入交流,我常常能发现,在他们内心深处,埋藏着向好、向上的力量,如果我能将心比心地去理解他、真心诚意地去接纳他,这向好、向上之心,便会慢慢浮现出来,比如津津乐道地说起得意的经历、特殊的爱好,说到某个感兴趣的话题时,眼睛会发光、神采会飞扬等等——这些只有在真诚的、安全的心理氛围中才会流露(日常状态下不会流露)的方面,是他们的心性所在。我相信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向好、向上的生命能量(有些人看似没有,实则被压抑而处于潜隐的状态),只不过许多人找不到合适的形态释放出来(有的找不到出口而郁积起来,有的以破坏性的方式爆发出来),我要做的,是和他一起寻找生命能量的突破口,一起探索生命能量绽放的合理途径。所以,我主张的不是“放任”,而是“放松”,希望我们做老师、做家长的,自己先放轻松,我们“无为”,孩子的真心才能“自为”,如老子所说“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
我在儿子出生后,读过不少育儿书,大多看了都倒胃口,很多的育儿书,都以这样的口吻跟你说话:“相信我们,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看了这样的书,你会更不自信、更焦虑不安、更患得患失(其中一些别有用心者,是希望你依赖上他们,好不断地买他们的辅导书,参加他们的培训班)。你会在我看过的育儿书里,我比较喜欢《孩子,把你的手给我》和《斯波克育儿经》,我特别喜欢《斯波克育儿经》的前言:相信你自己和宝宝。斯波克医生说,“相信你自己,你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你不必把邻居说的话句句当真,也不要被专家的忠告吓倒。你要敢于相信自己的常识。只要你泰然处之,相信自己的直觉,遇事多和朋友、家人、医生或者护士商量,那么抚养孩子就不是非常困难的事。父母凭着慈爱的天性为孩子所做的事情一般都是最好的。当父母树立起自信心,能够自然而又放松地照顾宝宝的时候,就会收到最好的效果。即使会出点差错,也比由于强求完美而过分紧张好得多。要知道,孩子不但能从父母正确的言行中进行学习,他们还会从父母不尽人意的行为中获得经验。宝宝哭闹的时候,如果你不总是立刻作出反应,他就能学会如何自己安慰自己;当你对刚开始学步的孩子失去耐心的时候(所有的父母有时都难免这样),你的孩子就会知道你也是有情绪的,他还能看到你如何调整这些坏情绪。孩子有一种内在的动力,这种力量促使他们不断地成长、发现、体验、学习,让他们学会如何跟别人相处。许多教育方法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顺应了这种强大的驱动力。所以,当你努力相信自己的时候,别忘了,也要相信你的宝宝。”这样的书,才能让我们做父母的感到真正的安心和信心。
末了 ,再引《孟子》里一句话,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原文就这么孤零零一句话,没有上下文,通常的解释是:说别人坏话招来后患怎么办,但我的理解是:说人性是不善的,这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因为不能信己,所以不能信人,因为不能信人,又加重对方不能自信,就这样陷入恶性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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