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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怀瑾的学问与修行(薛仁明)
作者:转自薛仁明新浪博客 发表时间:14-12-05 点击率:2100

 链接薛仁明新浪博客 

 

案:此文登載於五月十九日廣州《羊城晚報》,稍有刪節,此為完整全文。以收入《這世界,原該天清地寧》一書。

 

 

南懷瑾去世半年了,偶爾,還聽到有人批評他。

相較於批評者,尊敬他的人,當然更多。南懷瑾的粉絲,層面甚廣、範圍頗大,三教九流都有。罵他的人,倒很集中,不外乎知識分子、學院學者,以及受他們影響的年輕人。

這些人,均雅好讀書,也都頗有學問。不過,他們從不認為南懷瑾有學問,或者說,他們總覺得南懷瑾的學問大有問題。

南懷瑾有無學問,其實是個偽命題。真正的關鍵在於:他們和南懷瑾,本是迥然有別的兩種人;所做的學問,更壓根不同回事。

首先,南懷瑾讀書極多極廣,卻絕非一般所說的學者。他沒有學問的包袱,也不受學問所累。南懷瑾素非皓首窮經之人,更非埋首書齋之輩。他不以學問為專業,也不讓學問自成一物。他對實務的真實感極強,對生命之諦觀與世局之照察,均非學者可望其項背。他是修行人,也是個縱橫家。他是傳奇人物,也是個在世間與出世間從容自在出出入入之人。因此,他的影響力,不只在於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興趣之人,更遍在於民間的三教與九流。

再者,學院一向專業主義掛帥,逢人便問,研究的是甚麼專業?南懷瑾沒啥專業,是個通人。在學問的路上,他沒太多師承,也沒明顯的路數。他自私塾讀完書後,參訪四方、行走江湖,既俯仰於天地,又植根於中華大地,然後,向上一躍,直接就「走向源頭」( 林谷芳先生語 ),再從學問的源頭處立言。因此,氣魄極大,視野也極遼闊。他將文史哲藝道打成一片,不受學術規範所縛,也不受學術流派所限,更不管枝節末微的是非與對錯;他行文論事,總信手拈來,左右逢源;言說之方式,更是不拘一格。因此,他的書可風動四方,也可讓沒啥學問的人讀之歆喜。於是,明白者,知其汪洋閎肆、難以方物;不知者,便難免有「隨便說說」、「野狐禪」之譏了。

南懷瑾的心量與視野,又迥異於一般談傳統學問常見的那種宋以後的格局。宋之前與宋以後,差異極大,攸關至鉅。宋之後,士專於儒,而儒又閉鎖,士遂萎縮。士的萎縮,導致理學家的大談心性,也導致晚明文人的耽溺風雅,還導致乾嘉士人埋葬於故紙堆裡的考據學問。而今兩岸的中文學界,仍多是這三個系統的分支與衍生;能昂然掙脫者,其實不多。也正因如此,越到後頭,談中國學問的讀書人給人的印象,常常要不就酸、要不便腐,要不就充斥著門戶之見的意氣之爭。換言之,自宋以後,士人的整體格局,忽地變小;該有的氣象,也已然不再了。

南懷瑾不然。南懷瑾直承漢唐氣象,兼有戰國策士的靈動與活潑,同時又出入於儒釋道三家。於禪,獨步當今;《禪海蠡測》,尤其精要。但他的《論語別裁》,卻風靡無數,最是膾炙人口。究其原因,或以其通俗易懂,但更緊要的,其實是全無宋儒以降之酸腐味也。當然,以專業角度來看,《論語別裁》細節上的謬誤,其實甚繁;章句的解說,更多差池。正因如此,向來強調專業主義、執著於細節真偽對錯的兩岸學者均不以為貴;不僅長期忽視之,甚至還一直蔑視之。只要談起《論語別裁》,幾乎就是不屑一顧。然而,《論語別裁》的價值,本不在於細節的是非與對錯。該書之可貴,是在於跨越了宋以後的格局,直接再現中國學問該有的宏觀與融通。有此宏觀與融通,便可使學問處處皆活,立地成真。

南懷瑾在《論語別裁》一書中,幫孔子添了不少禪家及縱橫家的氣味;這與孔子的原貌,當然頗有落差。可是,這種新鮮味,肯定很符合孔子之心意;如此空氣多流通,更是契合於孔子。南懷瑾即使說錯,孔子看了也覺得有意思。孔子最異於後代儒者,即在這空氣之多流通;因空氣多流通,孔子與時人多有言笑,也可聞風相悅。除了《論語》,南懷瑾又看重《孔子家語》。《孔子家語》朗豁而不拘一格,許多「正經」的儒者以及「認真」的考據家都說是偽書,可南懷瑾從不計較那書偽或不偽,只關切那心意真或不真。

事實上,凡事都該空氣多流通。空氣流通,才可呼吸吞吐,學問才會有氣象。學問如此,為人亦如此。南懷瑾曾有學生說,南「比江湖還『江湖』」;另一個學生則看南懷瑾不管如何「歪魔邪道的人物,他照樣來者不拒」,別人怎麼議論,南也從不理會,遂看得「既驚又怕」;後來總算漸漸明白,才由衷佩服,言道,「()老師是既可入佛,又可入魔的老師」。

這般江湖、這般吞吐開闔,當然迥異於今日學問之人,也有別於宋以後的主流儒者。南懷瑾若相較於古人,先秦迢遠,暫且不說;在漢唐的典型士人中,張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是個黃老。諸葛亮通陰陽、擅兵陣,民間至今津津樂道其計謀活潑;京戲裏的孔明,還穿著一襲八卦服。他二人,一興漢,一扶漢。數百年之後,又有奠基大唐盛世的貞觀名臣魏徵,剛毅嚴正,其年少學問的根基,卻是縱橫家;至於唐代中興名臣李沁,史冊說他與肅宗「出則聯轡,寢則對榻」,自稱「山人」,行軍於君側,則是一身的白色道袍。

南懷瑾呢?南懷瑾講佛經、說儒典、談老莊,此外,也頗涉謀略之學,分別講過《素書》、《反經》、《太公兵法》;其人有王佐之才,其學堪任王者之師。嘗被舉薦於台灣當局,亦曾爲蔣經國所重視。但作為一個領導者,蔣經國好忌雄猜,其實容不下有王者師姿態的人;他喜歡的,是忠誠勤懇之技術官僚。南懷瑾為人不羈,且大才槃槃,門人又多一時顯要,旋即遭蔣經國所忌。南見微知漸,遂毅然離臺赴美。

南懷瑾講述的《反經》,又稱《長短經》,談的是「王霸之學」的縱橫之術。南懷瑾言道,「長短之學和太極拳的原理一樣,以四兩撥千金的本事舉重若輕」,正因舉重若輕,又能出能入,因此,長短之學不僅通於太極拳,更可通於凡百之藝。凡事若能「中」(去聲),能準確地命中要害,才可能舉重若輕。大家熟知的庖丁解牛,就因能「中」其肯綮,故「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那正是藝之極致──不僅神乎其技,更進乎道矣。

孔子也深契於「中」,故能遊。孔子說,「遊於藝」;蓋其生命有迴旋餘裕,可優哉游哉。相較於後世儒者,孔子多了「無可無不可」;於是在俯仰之間、進退之際,遂有迴旋餘裕可資優游。藝是生命之迴旋餘裕而化為各種造形,因此,藝也通於遊戲。至於「王霸之學」所談的謀略,則是天意人事在恰恰一機的遊戲之姿。凡長於此者,多跌宕自喜之徒。因此,曹孟德詩,最稱獨絕;近世毛潤之,亦頗有詩才。李白好任俠,志在「王霸之學」,為人跌宕自喜,詩遂成千古絕唱。

南懷瑾善謀略,也通於諸藝。他學得一身武藝,平日不輕易顯露,但仍教過國民黨大老馬紀壯、劉安祺等人打太極拳。他又通醫術,會幫學生開方子。南之門人孫毓芹,古琴界尊稱「孫公」,乃數十年來臺灣最重要之琴人,其在臺灣的古琴因緣就是由南懷瑾而起。又佛教梵唱有「蘇派」,當年在台傳人,唯有戒德老和尚,南為延請至台北的「十方叢林」書院傳授唱誦,還親自頂禮恭請。此外,南懷瑾也寫詩填詞,另有一手清逸的好字。直到九十三歲,他還示範吟唱杜甫〈兵車行〉,聲若洪鐘,音正腔圓,據現場與聞者形容,「氣勢如壯年,音清如少兒」。

當然,南懷瑾最突出的,還是他的修行。他的修行,與他的學問,從來就是一體的。南懷瑾對於修行,不僅知得,更能證得;體道之深,當世鮮少有人能比。他道業有成,道名天下揚;不管是兩岸三地,或是海內海外,折服於他的,多半是緣於修行。可當代的知識分子,恰恰離修行最遠;甚至連甚麼是「道」,他們都只有概念的分析,卻從來無有生命之實證。知識分子因不知修行,常常書讀得越多,越把自己搞得滿臉浮躁、一身鬱結。結果,這些讀書甚多、自認一身學問卻又不時為躁鬱所苦的讀書人,竟對年逾九十都還神清氣爽、滿臉通透的南懷瑾大肆批評。

這真是件怪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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