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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四书五经的来龙去脉说起(3)从“三礼”说开去(下)
作者: 发表时间:16-07-12 点击率:3618

 

■“我会引诱他把真理制度化!”

近代以来,“吃人”的“礼教”一直受到批判,事实上,孔孟之道原本是不会吃人的(相反是助人、成人的),但是被使用、利用了两千年多年后(按孟子的说法,这是“行仁义”,而不是“由仁义行”),逐渐附着上了一层又一层背离人心人性的死物——单是这些死物也还是不会吃人的,是某些活着的人在利用它门吃人。

真理一旦卷入世俗的政治权力或商业利益的漩涡,沦为统治或牟利的手段,就难逃被异化为吃人工具的命运。一种学说一旦被供奉起来,就会慢慢脱离初原的精神而死亡(就像树种在泥土里时,它是活的,被拔起来做成桌椅时,就死了)。礼教之所以变得会吃人,只是因为它渐渐脱离了本源,而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徒有其形而无其神,成了没有魂的僵尸!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会利用这些僵尸来害人。老子说“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礼之本(仁义忠信等等)越来越稀薄,礼就成了一个空壳。

休斯顿·史密斯在《人的宗教》提到一个寓言故事,说一个人爬上一座山顶,踮起脚尖,想抓住真理。撒旦怀疑这个傲慢无礼的人会搞什么花样,就叫一个小鬼去跟踪他;小鬼大惊失色地回来报告那个人的成功——他抓住了真理,但是撒旦毫不慌张。“不必担心,”他打着哈欠说,“我会引诱他把真理制度化。”真理一旦落实到现实、实际的层面(道→德→仁→义→礼→法),就会“失真”,因为它要在落“实”过程中迁就许多东西(为了让大多数人都够得到真理)。

那么,真理不卷入世俗的运作、不被制度化,是不是就好了呢?不是。休斯顿·史密斯接着说,世界各大宗教在神学和形而上学中所揭示的真理,确实是受到启示的。但其组织机构是由本身内在有缺陷的人组成的,也因之就是由善与恶所组成的,当恶行众多时,结果将使人感到可怖。有人嘲讽说宗教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跟人搅在一起了。事实上这是不对的,因为避开了人,其结果就是在历史上不能留下任何印记。如果让它选择——一边是保持距离、不着形迹的睿见,另一边是把这些睿见制度化以便在历史中建立牵引力——那么,宗教选择了较明智的道路。

真理要想在人群中发挥作用,就必须借助世俗的力量(否则不但不能发挥作用,还会从历史上消失),但在世俗化的过程中,却又折损了自己——这是一个悖论。制度化本身是一把双刃剑,庄子说“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有所成便有所毁,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以佛教为例,佛教本是对腐败堕落的印度教的反抗,释迦牟尼抛弃了权威、仪式、玄思、传统、恩宠、奥秘等等,好让真理重新找到新的生命,可是在他身后没多久,这一切全都强有力地回来了(参《人的宗教》)。如何在制度化的同时仍然保持鲜活的生命力呢?其实那些伟大的文化和文明都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又是其中最典型的案例,世界历史上大概只有中华文明做到了几千年来一直同文同种,一脉相承)。比如儒家,一直在被制度化,也一直在反抗制度化,所以它从来没有被高度的制度化,就像金蝉脱壳一样,长了一个外壳,又脱掉这层外壳,露出鲜活的生命。我想这是它能保持持久生命力的原因之一吧,比如科举制度,对中国文化、中华文明的传承功不可没,但等到它变得僵化而束缚了生命时,我们又砸碎了这一形式。

 

■灰烬是燃烧的产物 却反过来抑制了燃烧

胡平的《犬儒病——当代中国的精神危机》开头有一段话:“人心不会熄灭,但它可能蒙上灰烬而不再燃烧。灰烬本来是燃烧的产物,但它反过来又抑制了燃烧。拨开灰烬,你会看到重新燃烧的人心。”这是一个极好的比喻,其实那些后来变成束缚人、压迫人的枷锁(比如所谓“吃人”的“礼教”)的东西,起初都是从人心人性中生发出来的,是助人成人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越来越固化、僵化、越来越有惰性,变成一种外在于生命的形式,成了障碍人的死物,人的生命渐渐被禁锢在僵化的形式中。

任何一个生命体(无论是个体生命还是民族生命),都必然经历这样一个从柔软到僵硬的发展过程,从初始的混沌到渐渐分化(成长)、固化(成熟)、僵化(衰亡)。老子说,“人之柔弱,其坚强。草木之柔脆,其枯槁。故坚强之徒,柔弱之徒”(76章)孔子也说,少之时血气未定→及其壮也血气方刚→及其老也血气既衰,从最初的未定型,到日渐失去柔性、弹性(刚性的反面即是柔性、弹性),到最后几近衰亡。一个文明的机体也是如此,中国近代以来为何变革如此艰难,就是因为几千年来沉积下来的“死灰”越来越多(虽然历代都有有志之士在努力拨开厚厚的死灰),生机难以透露出来。

一种文明或文化,最重要的是外在形式所包裹着的内在精神。前人留下来的东西,大多已是没有生命或是生命稀薄的陈迹(真正赋予外物生命的永远只能是当下活人的生命),我们要借这些陈迹(既不能抛弃这些陈迹,也不能执着于这些陈迹)找回或者说接通生命的本源,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这个陈迹所连带的初始的精神,它曾经是与这些陈迹(在当时并不是陈迹)连成一体的。我们今人要做的,就是借这些陈迹接通与本源的联系,用一个不太好听却挺形象的词来表达,就是“借尸还魂”(借中华文明之陈迹,还中华文化之魂魄)。尤其处在我们今天这样的蜕变时期(“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更要有这样的态度。

我本科在机械系念书时,听说过一个词叫“反求工程”(Reverse Engineering),就是根据已有的结果,反推其实现方法(比如给你一个手机,我们返回去研究它是怎么加工制造出来的,然后自己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出来)。我们读历史上遗留下来的文物典章,就需要有一种“回溯本源”的反求能力,这些历史上所发生的(今天只留下一些遗迹),是怎样从其精神内核中生长出来的,如果我们能剥开外在的包装物去触及、去体贴它的内核(那些典章文物是这个内核在当时时空条件下的一种表现形式,但这个内核本身并不受时空条件的限制,可以穿越),便可以从这个内核重新生发出一个新的文明来(古今中外,已经演绎过无数遍这样的“文艺复兴”)。我们既不能抛弃这些遗迹,也不能抱残守缺,食古不化。

 

■如何看待新文化运动的反传统

在我这些年来倡导读经典的过程中,常听到一种声音,认为新文化运动以来的反传统是错误的,传统是不该反的。这种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以为,某些层面的反传统是必须的。如果我们设身处地体会一下那时的中国大众所受的禁锢,就能对近代以来的反传统浪潮有同情之理解(因为有群体的非理性,在破除过程中把婴儿连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事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实上,孔孟老庄之道,无论我们怎么打,它都永远在那里,独立不改,周行不殆。这一层面的传统是不可能被完全破掉的,不但不会被完全破掉,还可能“繁华落尽见真淳”。“真金不怕火炼”,如果儒家是符合人心人性的,它终究会重新在中国人的心田里生长起来。

想起美国学者艾恺访问梁漱溟先生,问他对五四时代怎么评价,梁先生说那时代打倒孔家店,这是不可免的,因为孔子不是宗教,可是历代皇帝都把他装扮成“孔教”,利用它来统治,日子久了,它就很僵化、僵硬,人们对僵化的东西都有反感。艾恺又问他,对五四时代很多人是盲目崇拜西洋的一切、要全盘西化有没有意见,梁先生说,这个也是一个自然之势。事情发展到今天,自然如此。 这个不足怪,也不必责备。实际上,可以说是动摇不了根本。(艾:动摇不了根本?)梁先生再次强调:“实际上动摇不了根本。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可怕,没有关系。”艾恺还问他:在现在的情况来看,对中国文化最大的威胁是什么?梁先生说“我看没有什么威胁。”(艾:没有什么威胁?)梁先生说,近来尽管对旧的风俗习惯有些破坏,但是前途并不悲观,我在60年前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里就说,在世界未来,将是中国文化的复兴,所以我刚好不悲观。我很早有一个分析,人生有三大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人对物”的问题,西洋文化就是在这个问题上的胜利,已经达到很高的程度,再往前走就转入了第二个问题,“人对人”的问题,就是人对人怎么样子能够彼此相安,彼此处得很好,这个就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原来是起于家庭,讲“孝悌慈和”。我这么推想,到了社会主义,恐怕就要大家都来讲究孝悌慈和,推讲敬老啦、抚幼啦、兄弟和好啦,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搞好,这个我就谓之“中国文化复兴”。(见《这个世界会好吗?》)——这几段文字,我印象很深,梁先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坚定信仰者、维护者,一生中亲历了从新文化运动到文化大革命一波又一波的反传统浪潮,但他还是对儒家、对中国文化充满信心,充满乐观,因为他对人、对己、对民族、对世道人心有大信。他不纠结、不焦虑(有兴趣可以听听艾恺访问梁先生的录音原声,我能感受到他的从容、安稳、信实、一身静气)。

再引一段学者陈荣捷的话:中国人实在并没有舍弃孔子。他们只废弃某些孔教的宗教礼节,取消许多的孔教的社会、政治、教育方面的制度,但并没有取消孔教的基本教义。譬如,虽然婚姻中父母之命已成问题,但孝父母是无问题的。官方的祭天虽然结束,但大多数中国人仍然相信天。复次,已倒塌的是制度的孔教,但是因为孔教从未高度制度化,所以丧失其制度并不是致命的打击。因为它无硬固的组织,所以它能从此一学派转到另一学派,而无任何致命的影响。因此事实,孔教已从西汉儒学转到东汉儒学,此后,又转到十二世纪理性主义的新儒学,十五世纪唯心主义的新儒学,再后,又转到近三百年来的批判学派,孔教经过这一切转化而常存。焉知今日所发生者不是另一种转化。说来亦怪,当孔教被否定时,却又有一些新趋势,此将使它更为干净,更为真实,或亦更为强壮。此即:孔教之新估价,孔子底真正宗教地位之发见,孔教的唯心论学派之发展,以及孔教底唯理论学派之生长。(Wing-tsit Chan《Religious Trends in Modern China》陈荣捷《现时中国之宗教趋势》转引自牟宗三《生命的学问》现时中国之宗教趋势)

 

■老树新芽 返本开新

梁漱溟先生有一个“老树开新芽”的说法,很好,我引原文如下(见梁漱溟《乡村建设大意》创造新文化的办法):

所谓文化,就是一个社会过日子的方法。从这旧文化崩溃告诉我们:非换一个新办法不能适应这个新环境

中国文化将要有一个大的转变。我们就是要从旧文化里转变出一个新文化来。用比喻来说:中国好比一棵大树,近几十年来外面有许多力量来摧毁他,因而这棵大树便渐就焦枯了。先是从叶捎上慢慢地焦枯下来,而枝条,而主干,终而至于树根;现在这树根也将要朽烂了!此刻还是将朽烂而未朽烂,若真的连树根也朽烂了,那就糟了!就完了!就不能发芽生长了!所以现在趁这老根还没有完全朽烂的时候,必须赶快想法子从根上救活他;树根活了,然后再从根上生出新芽来,慢慢地再加以培养扶植,才能再长成一棵大树。等到这棵大树长成了,你若问:“这是棵新树吗?”我将回答曰:“是的!这是棵新树,但他是从原来的老树根上生长出来的,仍和老树为同根,不是另外一棵树。”将来中国新文化的创造,也正和这棵新树的发芽生长的情形是一样,这虽是一种譬喻的话,可是道理却很切当

什么是中国文化的根呢? 1.就有形的来说,就是“乡村”——乡村就是我们中国文化有形的根;2.就无形的来说,就是“中国人讲的老道理”——那真有道理的老道理就是我们中国文化无形的根。

中国文化有形的根就是乡村,无形的根就是老道理。所以所谓中国文化已崩溃到根,已根本动摇;也就是说中国的乡村已经崩溃,中国的老道理已经动摇了。

我们相信,中国的老道理是站得住的。从粗处看自然是有许多要改变的地方,但根本深处细处是变不得的。“真金不怕火炼”,正因为有这种种的摧毁压迫,反可以把他的一段真精神真本领锻炼出来。等到经过一番锻炼之后,中国的真精神就要透露出来,将为人人所信从了。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国的老道理,不但能够站得住;并且要从此见精采,开出新局面,为世界人类所依归——不过我们要注意,新局面的开出,是从老道理的真精神里开出来的。必待老道理的粗处浅处须要改变处,通统破坏完了,然后才有转机,才能从真精神里发出新芽,转出一个新局面来;不然,不追问到底,不追问到根本处,新局面是转变不出来的。

自中西两个不同的文化相遇之后,中国文化相形见绌,老文化应付不了新环境,遂不得不改变自己,学西洋以求应付西洋;但结果学西洋没有成功,反把自己的老文化破坏了,把乡村破坏了。老文化破坏殆尽,而新文化未能建立,在此青黄不接前后无归的过渡时期,遂陷于混乱状态。这是中国最痛苦最没有办法的时候

 

■审视读经运动中的“《弟子规》热”

这些年来的读经运动中,常见一些人把《弟子规》这本书吹得很神,说什么读了《弟子规》,不良少年改邪归正,读了《弟子规》,夫妇重归于好云云。我不太相信,一本三百多年前的清朝“小学生行为规范”有这么大的效力(即使有,我也更相信是他自身的内力因素,而不是这本书的外力)。常有人听说我们在开展“儿童经典诵读”,一上来就会问:你们读不读《弟子规》?我的回答是,可以读,但不是重点。

去年徐律师(我们社区生生学堂的志愿者)的一位朋友找到我,向我诉苦说他在家里推行《弟子规》(非常呆板地照着来做),家里妻子不认同,孩子也跟他作对,弄得家里关系很紧张,他听说我在做传统文化方面的事情,要我帮他想想办法,怎么才能在把《弟子规》贯彻落实。我听了直摇头。礼法要以仁心为本,亲子之间,亲切、信任的感情是第一位的,有了这一层真情实感,做规矩才有意义,不能舍本逐末。比如你的孩子放学回来,刚刚从老师、从课业的压力下解放出来,你又要他这样那样,你有没有体会过他的心情,你做规矩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意呢。“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道德仁义,是用来要求自己,而不是要求别人的。中国文化的核心在于激活自己内在的真实生命(心、率性、明明德),而不只是规范别人的生命要他们如何如何,不要总想着用这个规矩那个规矩来约束人。所以我建议这位朋友先把自己的情绪调理好了,先把自己调整得更可信任、更可亲近了,再来跟你孩子谈规矩、做规矩。

生命的教育,重在帮助一个人形成他内部的规矩,而不是让一个人依赖外部的规矩。内在的秩序不明,外部的规矩做得越多,生命越落于无力(《坛经》里说“心迷法华转,心悟转法华”)我们许多所谓的“教育”,恰恰相反,其用意就是把人训练得更被动、更听话、更可操控、更倚赖于外而不在发明个体的本心真性,使之成为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大写人。比如许多企业推行弟子规,只是希望员工变得更顺从、更服帖;许多学校推行弟子规,只是希望学生变得更听话、更好管;许多培训班给学员洗脑,就是希望他们能乖乖地交钱。近些年社会上似乎很重视孝道,孝文化,本意可能是好的,但许多做法实在不敢苟同,如某某学校全体学生在操场上集体给父母洗脚,中国伦理学会计划5年内在全国培养百万小孝子等等,我很怀疑此类的闹剧真对培养孝心有作用。

 《弟子规》是一本可以读的书,但不宜过度强调、更不要把它用歪了。在读《弟子规》的同时,最好能读一读更本源的东西——源头的经典(四书五经老庄等)和自己的本心(对自己诚,不要错把私意当本心),真正领会了儒释道的精神,再参照历史上的规矩(如《弟子规》),“因之”、“损益之”。如果食古不化,抱着那些僵化的外壳不放,恰恰窒息了中华文明的内在生机,这不是文化复苏,而是沉渣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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