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礼”:仪礼、周礼、礼记
五经中的“礼”,今天通常指《礼记》,但是汉代“五经”中的“礼”,指《仪礼》(当时并无《仪礼》之名,至晋代始称《仪礼》),唐代“九经”中的“礼”,包括“三礼”:《周礼》、《仪礼》和《礼记》。
《仪礼》,记载的是各种礼(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的详细仪式,共17篇(几乎都是一些“繁文缛节”)。《仪礼》“大抵应为西周末春秋初之作”(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周礼》,原名《周官》(西汉时刘歆改名为《周礼》),记载的是古代的官制,分六官,以天地春夏秋冬命名,大致对应后世的六部(天官冢宰——吏部;地官司徒——户部;春官宗伯——礼部;夏官司马——兵部;秋官司寇——刑部;冬官司空——工部)。《周礼》出现于西汉中期,先秦的文献并没有提及过此书,所以其真伪及成书年代一直是一桩疑案。“《周礼》是一套理想的政治制度,那些制度的背景可以看出是战国时代,但组成了整齐的系统,便是著书人的理想了”(朱自清《经典常谈》)它是春秋战国时代思想家以西周制度为蓝本,加以理想化的结果。
《礼记》,顾名思义,就是关于《仪礼》的笔记(对经文进行解释、补充或归纳),西汉时有戴德(叔)和戴圣(侄)把这些笔记收集起来编成书,称为《大戴礼记》和《小戴礼记》,这些文章大约作于战国至秦汉年间,非一人一时所作。东汉末年,郑玄为《小戴礼记》作注,此后《礼记》逐渐脱离《仪礼》而独立,地位日益上升。今天通行的《礼记》,即戴圣选编的《小戴礼记》(49篇)。
大体说,《周礼》偏重政治制度,《仪礼》偏重行为规范,而《礼记》则偏重对具体礼仪的解释阐发。
■一代之书 VS 万世之书
这三本书里,最早被列为“经”的是《仪礼》(西汉),其次是《周礼》(王莽时,《周官》被列入学官,并更名为《周礼》;东汉末,郑玄为《周礼》作注,《周礼》跃居“三礼”之首),最后是《礼记》(唐朝)。总体趋势是,汉以后《礼记》越来越受重视,逐渐取代《仪礼》、《周礼》而成为“经”(《礼记》原本只是辅助《仪礼》的参考资料)。以至于今天人们提起五经中的“礼”,就是指《礼记》(其中《大学》、《中庸》等篇章更是为人津津乐道),而《仪礼》、《周礼》更多是供专家学者研究的资料。
清代学者焦循在《礼记补疏序》中说:“以余论之,《周官》、《仪礼》,一代之书也。《礼记》,万世之书也。《记》之言曰:礼以时为大。此蔽千万世制礼之法可矣。”《仪礼》记载的是一大堆繁琐的“礼之末节”(“铺筵席,陈遵俎,列笾豆,以升降为礼者,礼之末节也”《礼记·乐记》),这些细枝末节、繁文缛节不但读来枯燥乏味,更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脱离后世人们的现实生活。而《礼记》虽然也记载了一些礼之末节,但也同时记述了这些仪式的意义所在、精神所在(特别是后世越来越被重视的《大学》、《中庸》等等),所以更具有普适性、永恒性。
■是仪也,非礼也:礼之本末
《左传》昭公五年,鲁昭公到晋国朝拜晋平公,从欢迎仪式到赠送仪式,鲁昭公都做得非常到位。晋平公称赞说“鲁侯不亦善于礼乎?”但晋大夫女叔齐却不以为然:“是仪也,不可谓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一个国君把国家治理得一团糟,却把这些细枝末节的仪式做得那么好,“礼之本末,将于此乎在,而屑屑焉习仪以亟。言善于礼,不亦远乎?”昭公二十五年,赵简子问子太叔“揖让周旋之礼”,子太叔说:“是仪也,非礼也。…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论语》中,孔子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林放问“礼之本”,孔子说“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礼不只是表面的仪式、形式,重要的是其内在的精神实质。
礼的精神实质亘古不变,但礼的仪式、形式须与时偕行、因时制宜。《礼记·礼器》:“礼,时为大,顺次之,体次之,宜次之,称次之。”《礼记·乐记》: “五帝殊时,不相颂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礼记·礼运》:“礼也者,义之实也,协诸义而协,则礼虽先王未之有,可以义起也。”《荀子·大略》:“礼以顺人心为本,故亡于礼经而顺人心者,皆礼也。”如果合乎理义,顺乎人心,哪怕先王没有设定这样的礼,如果哪怕礼经中没有记载这样的礼,我们也可以本于理义精神、本于人心人性,来创造发明。
■孔子提倡复古吗?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 (《中庸》)记得我们经典会读第一次读《中庸》读到这里时,有学生觉得有问题:生活在今天的时代却想恢复古代的做法,像这样的人灾祸一定会降临到他身上的——孔子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他不是要恢复周礼吗?实际上,孔子生活的春秋时代(是周朝!),孔子想恢复的,正是本朝周公创制的礼,孔子说得很明白,“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我学的是今天还在用(但已经崩坏)的周礼。孔子说自己“信而好古”、“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但他真正所好的古是尧舜禹汤文武一脉相承的精神(“周监于二代”),而非具体做法(我们学习前代的具体做法,是从这些做法中去领会、发掘其蕴含的精神,再结合当代的处境加以“损益”,而不是照抄照搬这些具体的做法)。另,《论语》中也有两段文字可做说明: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第三》)夏朝、商朝的礼,因为“文献”(“文,典籍也;献,贤也”朱熹《论语集注》)不足,靠杞国、宋国留下来的那点东西已经无法证实了,所以我们已经没法照着做了(不能“从”)。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 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第二》)任何一个时代的礼,都是在继承前人精神的基础上(“因于”)对前人做法加以增减、改造(“损益”)而形成的,所谓“温故知新”、“推陈出新”。过去的形式再好,也不可能一成不变,按佛家的说法,一切有为法都是无常、有生有灭的,最重要的承接它的精神,所谓“薪尽火传”。中华文明更古老的典籍,据说还有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已经失传,但其蕴含的精神实质并没有失传,只要有人在,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一个时代都会有明心见性的圣贤,可以重新予以发明、创造。不是要我们今天活着的人去迁就本来就已经不足的文献,而是我们今天活着的人借文献来创造适合于今天的形式。
■道→德→仁→义→礼→法:文明退化史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老子》38章)“大道废,有仁义”(《老子》第18章)这两段基本同义。“朴散则为器”(《老子》28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周易·系辞》)
道→德→仁→义→礼,是从形而上(道)到形而下(器)——朴散为器,是越来越着于形迹、越来越外在化的过程,(再往下发展就是“法”,所谓“乱世用重典”,就是“失礼而后法”)。这一路线,正好对应了中国思想史的一个脉络:老子的“道”“德”→孔子的“仁”→孟子的“义”→荀子的“礼”→韩非的“法”,一脉相承(道、儒、法相承而非对立,这老子和孔子,孔子和孟子、荀子,荀子和韩非都有直接或间接的师承关系;老子不愧为“周守藏室之史”,他把身后的历史看得很透),越往后发展,离“本”越来越远。秦以“法”统一中国,重末轻本甚至毁本(焚书坑儒),结果十几年就灭亡了,后来的汉,则能复其本(无论初期的用黄老,还是后来尊儒术),所以才开出了四百年的辉煌。唐代佛老的兴盛,以及宋明理学、心学的兴起,都是文明逐渐外化僵化后,重新接近本源的努力。
道→德→仁→义→礼→法,逐渐分化、成形(即老子所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等等),这是自然的发展过程,就像一颗树,逐渐从发芽到长出枝叶到开花结果,一个人从儿童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是不可逆的。老子说“复归其根”、“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复归于无极”,不是回到最初的样子(变回种子、婴儿显然是不可能),而是要我们在向外发展的过程中不离于本。无论细枝末节长得多远,只要不离于根本,这些枝节就是“活”的(如果离了根本,就“死”了,死的东西,就可能障碍人)。如果礼本于义(“为礼不本于义,犹耕而弗种也”《礼记·礼运》),义本于仁,仁本于德,德本于道,无论往下发展到何种地步,只要不失其本(道),就是有生命力的。道是宇宙、生命的主宰,不失道(以及德仁义,典籍里确有失道、失德、失仁、守仁;失义、守义的说法),就是保持生命主体的自主性,不失其主宰。礼要遵循,但遵循礼的过程是主动的、创造性,而非被动、亦步亦趋的。礼本质上人心的一种自发自主的表达,我曾在美国汉学家芬格莱特《孔子:即凡而圣》一书中读到一段对“礼”的挺漂亮的表述:“娴熟于礼的个体都类似于音乐表演的大师,尽管总体上遵从预先定好的乐谱曲调,但是,他却以一种创造性的、艺术家的、积极主动的方式来诠释着这首乐曲。”遵循礼,就像遵循着乐谱演奏、遵循着音乐起舞一样。
■退化与进化的辩证统一
人的长大、衰老是不可逆的,真正永葆生命活力的办法,是不离生命的本源。“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就像水往下游流,是不可逆的,但只要接着源头,就能源源不断。所以老子说“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母即本源,子即本源生发的),还说“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辱”、“万物负阴而抱阳”,知雄、知白、知子、抱阳都是向外发展、扩展的意味;守雌、守辱、负阴、守母(雌、辱、阴、母都可以看成“道”的代名词),都是要返本、守本的意味。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文明,向前、向外发展是自然、必然、不可逆转的(正如孙中山所说“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则则亡”),但只有不离“本源”,才能有真实的、自然的从根上而来的生长。所以老子说“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不离道的本源,而不可太执着于“道之华(花)”。
有人说中国的治道表面是儒家,实际是法家,说儒家是装门面、骗人的,这是不确切的。儒家不反对严刑峻法(正如我前面所说,儒、法并不是对立的),《礼记·乐记》中有“礼乐刑政”的说法:“故礼以导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礼、乐、刑、政,都是必要的,但是只有当刑政是从礼乐的土壤里生发出来时,才能真正发挥作用。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法网越来越密,而在于人们越来越迷失“道”,而依赖“法”(舍本逐末),“法”渐渐成为脱离本源的死物。
值得一提的是,老子所谓“失道”云云,并不是说道消失了(道独立不改、周行不殆,不可能消失),而是人越来越固着于、粘滞于外显的、有形的东西,使道被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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