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商务专业开设“国学基础”课程刍议
杨海锋
【摘要】本文就浙大城院国际商务专业新开设的“国学基础”课程,围绕教材和教法两个问题提出了一些看法。基本观点是:教材是现成的,回到源头上的经典原著(有字书),踏踏实实地读一两本;回到自己的本心真性(无字书),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教法也很简单,回到最朴素的形态(如书院),回到最初原的心情,在师友真诚的对话、真心的交往中,体悟和实践生命学问的真谛。
【关键词】国际商务专业 国学基础课程 教材 教法
【收稿日期】2014年9月
【作者简介】杨海锋 浙江大学城市学院商学分院讲师
浙江大学城市学院商学分院从2014级起新开设“国际商务”专业,并在该专业的培养计划中首次开设了“国学基础”课,而且作为必修课,这是令人欣喜的,走向国际和回归本土,看似相反,其实相成,有本土文化的根基和底蕴,才能真正走向国际、走向世界。
我在学校开设与国学相关的选修课已近十年,深知在西方理论一统天下、且看重效率看重实际的商科专业,开设“国学”这类既不洋气又不实用的课程,不是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现在学校安排我上这门新开的课程,我就围绕教材和教法的问题谈一些浅见。
教材的问题:回到经典原著 回到大道本源
课程名为“国学基础”,首先一个问题是:什么是国学?什么是国学之基础?
钱穆在《国学概论·弁言》中说:“学术本无国界。‘国学’一名, 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为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断。”“国学”一词自古就有,但意思是国家设立的学校,近代以来所说的“国学”,是晚清以后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为了和“西学”相区别而创造出来的新名词(类似的还有“旧学”、“中学”、“汉学”等),大意是中国固有之学问,与我们常说的“中国传统文化”一词大致相当。如邓实说“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国焉,有其国者有其学”(《国学讲习记》1906);胡适说“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国学季刊>发刊宣言》1922);吴宓说“兹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清华开办研究院之旨趣及经过》1925)等等。
可是,照这样宽泛笼统的界定,“国学”就像一个大箩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经史子集属不属于国学?都要读吗?琴棋书画属不属于国学?都要学吗?典章文物属不属于国学?都要知道吗?中医、武术、茶艺、戏曲、礼仪、汉服、风水算不算国学?都要了解吗?……如果中国有史以来的所有学问都在“国学”的范畴内,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我们该怎么学呢?特别是我们只有一学期很有限的课时,这岂不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吗?按通常的思路,既然是国学“基础”,就应该介绍一些国学的基本概念、基本常识。许多国学、中国传统文化的教材就是按这一思路编写的,面面俱到,什么都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地介绍一点,妄图在一个学期里让学生对国学有一个系统、全面的认识。而实际上一学期下来,学生只是知道了些用于应付考试的浮泛的知识。还有一些课程里,加上了礼仪表演、古琴演奏等等,看上去丰富多彩,实际上学生热热闹闹走过场之后,真获得多少国学的体认,却不得而知。其实这本身就是今人贪多求全的浮躁心理的体现,本身就远离了国学的精神。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以我的看法,接近这个“庞然大物”最好的办法,是“一门深入”,一法通则万法通。深入哪里呢?一是深入一本圣贤的经典,一深入自己的真实生命。在深入经典的同时深入内心,在深入内心的同时深入经典,两者其实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为什么这么说?我略作解释:
1)本源与末流的问题
国学确实是个大箩筐(而且这个筐还在变得越来越大),但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把整筐东西都吃下去。试问,孔子读过唐诗宋词吗?了解佛学禅宗吗?知道他之后的中国历史吗?但你能说他不懂国学吗?显然不能。我们可以把国学比作一条河,有源有流;或者比作一棵树,有本有末,最重要的是把握“本源”,本源可以生发出末流,但末流却生发不出本源。金克木在《书读完了》中说,总有些书是绝大部分书的基础,离了这些书,其他书就无所依附,这些不依附其他而为其他所依附的书就是必备的基础,这些古书不过是那几十种,是读得完的。对“国学”来说,这必备的基础就是中国文化源头上的不朽经典。不过对我们一学期十几次课而言,几十种经典还是嫌多了,我们可以参考一些学人的观点(比如梁启超的“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胡适的“实在的最低限度的书目”、钱穆的“中国人所人人必读的书”等)再进一步地精选。就我们这门课而言,能把四书、老庄中一两本踏踏实实地读熟、吃透,就已经很不错了。
2)内求与外求的问题
再进一步讲,书还不是最本源的,真正的本源是“道”。陆九渊当年问朱熹一个问题:“尧舜之前何书可读?”尧舜之前,四书五经这些经典都还没有,那尧舜是怎么成为圣贤的呢?实际上,书并不是通往“道”的唯一途径,佛家有一个“指月”的比喻:道就像天上的明月,而书就像我的手指,手指可以指引我们看到明月,但手指不是明月,看到明月也不一定要经过我的手指。“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挑水担柴无非是道;行住坐卧无不是禅”,一切都是道的体现,道无处不在。所以真正的有心人,不仅重视读“有字书”,更注重读“无字书”,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我们可以借助与自身贴近的、相契的事物,去体悟宇宙的本源和生命的本源(孔子说 “下学而上达”)。当然,其中最可凭借的事物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每一个人都天然具备了道的本源(即我们的本心真性),向内求,当下即是,一切本现成,一切本自在。所以儒家讲“反求诸己”、修身为本”,道家也讲“修之于身,其德乃真”,我们学国学,重要的是启发我们本有的东西(明心见性),而不仅仅为了应付考试或者增加知识。
总而言之,学习国学,教材就两种:一种是“有字书”,有字书中最好的就是古圣先贤的经典;另一种是“无字书”,无字书中最好的就是自己的本心真性(两者实际上是一体的,圣贤的经典所指点的,即是人的本心真性)。这两种教材都是现成的,既没必要自己编,也不要选市面上那些东拼西凑的所谓教材(这些书作参考可以,但不宜作教材)。
教法的问题:回归书院精神 回归大学之道
我从2005年开始,就尝试把国学带进体制教学,开设了全校性的公共选修课“从内圣到外王——传统文化与当下人生”,2006年又开设了工商管理系的专业选修课“传统文化与现代管理”,但在近十年的教学过程中,深感现行的教学方式与国学这一教学内容很不相契。
“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生命的学问”(牟宗三语),它最关心的,是帮助生命成长——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而我们的教育,更关心的,是大楼、设备、流程、文件、论文、课题、职称、量化考核(不是说这些不要关心,而是有个本末轻重的次第),所谓的教学改革,多半是编教材、编题库、编大纲、做课件、实验室建设、多媒体技术、双语教学等等,忙得不亦乐乎,这不像在培育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更像是在流水线上加工标准化的产品,这显然与生命学问的传习过程大异其趣,君不见教改成果日渐丰收,学生生命却日益萎顿。
鉴于此,我在开设上述两门课程不久就开始另辟蹊径,探索真正适合国学传习的教学形态,于是就有了“无形书院”和“生生学堂”义塾(义塾针对儿童,本文暂不述及)。实际上,我当初心里并没有一个书院的具体形态,只是在实践中摸索出一些方式,而这些方式正合于书院的精神,才将其命名为“书院”。实际上书院精神与中国传统的“大学之道”,乃至西方传统的“大学理念”,都是相通的。以下我结合自身的实践,略谈几点体会:
1)关于好学乐学的精神
我曾问学生:如果有这样一个学校,一没有文凭好拿(民间的私学),二不怎么上课(十天半月上一次课),三不管你就业(谋道不谋食),你会不会去?学生大惑不解:这也能叫学校?事实上,这样的学校,在中国历史上绵延了一千多年——就是书院。余秋雨在《千年庭院》中说,“书院采取比较自由的教学方法,一般由山长本人或其他教师十天半月讲一次课,其他时间以自学为主,自学中有什么问题随时可向教师咨询,或学生间互相讨论。”这样自由自主的教学形态之所以可行,基本前提是学生自发自觉、好学乐学,胡适在《书院制史略》中说:“书院之真正的精神惟自修与研究,书院的学生,无一不有自由研究的态度,虽旧有山长,不过为学问上之顾问;至研究发明,仍视平日自修的程度如何。”
但恰恰是这一最基本的要素,在今天的大学课堂里是稀缺的,混学分的多,而真为学问而来的少。以我经验性的估计(比如在事先声明不点名的情况下看看还会来多少人,在最后一次课前给出分数看看还会来多少人等等),对国学这样的课程,真为学问而来的比例恐怕不会超过1/5。于是老师使尽浑身解数设法吸引学生,讲故事,说笑话,做游戏,聊时尚,煽情表演,播好看的视频,放养眼的的PPT,或者实施严厉的考核等等,其实这都只是治标不治本。我常感到教室里经常弥漫着一股“惰性”,会要把学生和老师都吞噬掉,要想在这样一种窒息生命的气氛中探讨生命的学问,实在是困难重重。当老师那么多年,我越来越能体会孔子“学不厌,教不倦”是多么的可贵。
所以,在我发起的“无形书院”的所有活动(如经典会读、日新晨读、私塾义教、游学参访等等)中,都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自愿自发。正如《论语》中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礼记》中说“礼闻来学,不闻往教”。来参加这些活动,没有学分、没有红卡、没有证书……没有任何功利性的好处。有时来的人很少,但我从来没有威逼利诱过任何人来参加,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试出真心,真心诚意来地求学问,真正为自己的充实、提高而来。“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拒。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孟子》),最重要的,就是“以是心至”,心到了,才可以谈进学的问题。
2)关于自由对话的氛围
读过《论语》的人都知道,里边记录的,都是师生间对话和交往的片段。事实上,东西方源头上的经典,大多都是用这种对话体写成的,如古希腊柏拉图的对话录、中国先秦诸子的文章、印度的佛经等等。这不是巧合,巴赫金在《诗学与访谈》一书中说“真理不是产生和存在于某个人的头脑里的,它是在共同寻求真理的人们之间诞生的,是在他们的对话交际过程中诞生的。”离开了对话,教育无从进行,文化也无从发展。
这经典本身所呈现的“对话”方式,其实正是我们今天学习经典的好方法之一。中国传统教育从先秦开始,一直保留着这种对话、质疑、问难、辩论的精神,后来更是将这一精神制度化了,如汉代老师讲经时,会安排一名“都讲”,专门负责提问;书院的“会讲”(一种学术讨论的形式)制度中,也会安排一名“质疑者”。中国有个成语叫“执经问难”(手执经典,提问发难),就是后世学者围绕经典对话交流的真实写照。
可是,在今天的大学课堂里,发问者在哪里呢?似乎更多是老师无趣地自问自答,或者学生机械地应付回答。我有时在课上开玩笑地跟学生说: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既然大家都没有问题,那就下课吧(实际当然不可能下课,否则教师旷课可是严重的教学事故)。我起初在“从内圣到外王——传统文化与当下人生”课上专门留一节课时间,让真正感兴趣的学生留下来提问交流,后来索性另起炉灶,开办了书院的“经典会读”活动,找一个周末的课余时间,大家围坐在一起,我不讲课,而是大家一起先诵读经典原文,然后围绕相关的话题聊天谈心,互问互答,我只是间或插一两句而已,至今已经进行坚持了五年(129期)。除此之外,我还陆续开设了博客、微博、微信等网络交流的平台。在我看来,教育本来就只是师友在一起,谈谈心(本心)聊聊天(天道)而已。
3)关于师生情谊的问题
《宋元学案·明道学案》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游定夫访龟山,龟山曰:‘公适从何来?’定夫曰:‘某在春风和气中坐三月而来。’龟山问其所之,乃自明道处来也。”说的是杨龟山(杨时)在老师程明道(程颢)处学习,感觉像在“春风和气”中坐了三个月——你能想象这种师生关系和氛围是怎样一种境界吗?在古代的书院里,师生在一起共同生活,共同修习,教和学都不是那么刻意的事情,生活即教育,教育即生活,老师只是将他的整个生命呈现在你面前,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在真诚相见的气氛里,师友一同切磋琢磨,相互砥砺,慢慢地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这种教育本质上不是客观知识的传递,而是主体生命的启发,而启发生命的教育,必须在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真诚交往中才能传习。
相形之下,今天的大学里,师生关系显得很疏远,在这样一种淡漠的关系中,如何传习生命的学问呢?实际上,官办学校的这一弊端自古就有,“视庠序如传舍,目师儒如路人”(《宋史·选举制》引吏部尚书赵汝愚等),“师生相视漠然,如行路之人”(朱熹《学校贡举私议》),这正是促使当时的有识之士在民间兴办书院的原因之一。到了近代,毛泽东在《湖南自修大学创立宣言》(1921年)更是尖锐的说到,“学校的第一坏处,是师生间没有感情。先生抱着一个金钱主义,学生抱着一个文凭主义。‘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什么施教授教,一种商行罢了!”
就国学的教法而言,我们先不谈别的方法,先看我们能否建立一种真诚互信的师友关系,我曾在学校里的教师宿舍住过十年之久,可以说和学生“朝夕”相处,曾经每周一三五大清早六点多带学生到学校的陈家河边晨读经典,和学生一起到西部山区支教、到生生学堂义塾义教、到各地交游参访,作为心理咨询师开展人心与人生咨询、阅读疗法沙龙等等,这些虽然不是教学工作,其实比所谓的教学工作更接近教学的本意,我们不能忘了师生在一起的本意,“在人生路上想提携为师友结合之本”(梁漱溟语),“生命的精神交往”是大学的主要任务之一(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
总而言之,国学的教法,没那么复杂,不必搞那些花里胡哨的改革、创新,只需回到初原的形式,回到初始的心情,在师友的真诚对话、真心交往中,接近自己生命的本源,仅此而已。正如建筑大师路易·康所说,学校起源于一个人在一棵树下对几个人讲述他的领悟,讲的人不晓得自己是老师,听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学生,第一所学校就是这样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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