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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光旦《论教育的更张》19480717
作者: 发表时间:14-08-19 点击率:2760

论教育的更张

潘光旦

 

我在这里所说的教育,指的大部分是大学教育。全部教育需要更张,并不限于大学,而且实地的更张工作,理应从小学以至于家庭教育做起,不过一则因为我和大学教育接触得比较多,再则大学多少处一个“树之风声”的地位,大学而能主张更张,发动更张,中等与小学教育迟早会练力就列,会引起一些兴革,以求配合。一二十年来,号称较好的中学往往唯号称较好的大学的马首是瞻,以考进此种大学的新生的多寡来衡量它自己的成绩,以此向社会号召,社会也多少以此相期待,足见大学是有一些倡导的力量的。下文的讨论大致分为两部分。一关于教育的目的与意义。二涉及方法与内容。前者想答复的问题是:为何教育?后者的是:如何教育与以何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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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教育的目的与意义,我们不妨提出一个先决的理论问题来。我们究竟要些怎样的人?要怎样的一个社会? 社会生活的一个基本条件是分工合作;我们更要问,人是完全为了与别人分工合作而存在的呢?还是于分工合作之外,每一个人别有他独特的意义呢?就是为了分工合作的顺利设想,是不是在每一个人的背景里,我们也宜乎安排上一些共通的事物呢?我对于这两个问题的答复是肯定的。否则,我认为我们便和蚂蚁没有多大分别,我们的社会也就近乎蚂蚁的“社会”。我只说近乎,而不说等于,因为我们实际上还比不上蚂蚁的群居生活的完整与顺利。蚂蚁的分工合作是建立在一种自然的定向通常叫做本能上的,而人类则无此定向,至多只有一些倾向,而因分途发展的路线远较蚂蚁为多,与每一条途径发展的程度远较蚂蚁为远,其结果往往减杀以至于抵消了合作的倾向,而成为冲突。要减少冲突,保证合作,一种后天的人事上的努力就万不可少了。所谓共通背景或共通基础的构成便是这种努力了。这努力我们也叫做教育,至少所谓基本教育或普通教育指的应该是此种努力。一九四五年哈佛大学一部分教授所拟具的《一个自由社会中的普通教育》那份报告所主张也就是这一种努力。

所谓普通的教育,名为普通,名为求得一个共通的基础,一个公分母我们却不能从外缘的社会着手,以达于每一个人,而必须从每一个人身上着手,以周遍于全社会。教育树人,不比工厂出货,我们不能先有一个公式,一个模子,一套做法,然后教原料就范;这样出来的东西,我们叫做货品,同样的货品,同一标准的货品。“同样”不是“共通”。同样的货品和共通的人品是绝对两回事。要产生共通的人品,还得以每一个人当目的,在每一个人身上用工夫,教的人须要如此,学的人尤其须要如此。

换言之,我们要承认每一个人是一个本体,是囫囵的,而不是零碎的;教育的对象是一个囫囵的人。所谓囫囵或整体指的当然是人的性格。人性究属是什么,有些什么内容,多少方面,科学虽发达,至今还没有能弄清楚。但生活的经验,也还有过一些启示。心理生活说到的志、情、意,道德生活说到的智、仁、勇,古代教育所称的六艺(事实上也不外三方面,每方面两艺),近代教育所称的三育,指的或属内容本身,或是内容发展的过程,或是内容发展的结果,近顷又有一个不同而并不冲突的看法,也是一个三分法的看法,就是人性包括共有的通性,互异的个性,和男女的性别。如果这看法可以当做经,则志、情、意一类的看法,不妨当做纬,就是,志、情、意三者又自有其人尽相通、与因人而殊、以及因男女属性的不同而发生变异的地方。这人性的经纬诸端是人人具备的。人与人相较,在每一端上,可以有强弱丰啬之分,却不会有有无之别。

教育一个人就得把人性的经纬诸端都教育到了,否则,结果是一个畸形的人,零碎的人,不健全的人。古代的教育,无论中外,就经的一方面言,是忽略了个性,偏重了通性与性别;而就纬的一方面言,是发展大致平匀,至少就有资格受教育的少数人而论是如此。此其结果,对个人虽不甚健全,对社会则因分工不细,而合作转见得无大困难。近代的教育,也无分中外,就经的一方面言,是忽略了通性与性别,而个性特别发展,就纬的一方面言,则志与情均遭漠视,而意或智则几乎成为惟一的宠儿。结果是,个人全都成为畸形之人,零星片段之人,而于社会,则分工愈细,合作愈见困难,甚或权益的冲突,愈见得无法调和,畛域、门户、阵线、壁垒之见愈见得无法消除。科学的智识越来越细到,政治的主张越来越偏狭而不能融通,越固执而不能移动,专家与自信负有使命的人才,越来越多,而国家与国际的和谐康泰越不可问,也就是.人与人群与群的合作越不可能。这便是当前的“大时代”了。

近来常有人想为这四分五裂的局面寻一个解释,说是社会科学发展得太慢,自然科学发展得太快,彼此不但脱了节,而是差了一大段,因此前者控制不了后者,而被物力所引逗以至于穷幽入胜的人们,社会科学家也只有眼看他们各奔前程,越走越远,越走越不相谋,吆喝不住,叫唤不回。我认为这解释是似是而非的。社会科学表面上拿人作为研究与控制的对象,作解释的人认为如果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同样的发达,人们就一面可以控制自然,一面又可以控制自己。事实却全不如此。社会科学并没有拿人做对象,它的对象是半神秘的社会,俨然成为一种新的本体的社会,以及人所自造与留存下来而侈称为制度文物的种种赘疣,社会科学的错误不在慢,而在认错了对象,在隔靴搔痒。教育也有人认为是社会科学的一种,一般社会科学的对象与下手处错了,教育的对象与下手处也就不能无误。“社会教育”“教育的目的是社会的”,“教育必须配合社会的需要”,“社会团结是教育的基本功能”……一类的名词说法我们真是讲惯听惯,平时已认为毫无问题。其实问题的一部分就出在这些地方。这样的教育就恰好违反了上文所提出的一个原则,就是,教育必须以每一个人为目的,必须在每一个人身上着手社会既自成本体而在许多人的心目中,还是一个有机体,便像真有它的爱憎取舍,有它的各式主意,有它的一时兴会,自然也有它的发言与传令的能力与权柄,它会向从事于教育工作的人责成着说,我们现在要某种人才,某种专家,某方面该提倡,某方面该限制。拟人而半神秘的社会虽不会真说,也自有代表它的祭师,有如一国政府里的教育部长之类,会替它说,说了也会有人唯唯听命。这样的教育表面上算是肯定了社会的整体性、有机性与自动性,却并不能保证所教育出来的人,各以其专门训练之所得,来通力合作,而对社会生活有所裨益。它根本无法保证。它事实上把惟一可能的保证取消了。它否定了每一个人的人格的完整性,有机性,与自动性;否定了这个,就等于否定了惟一可能的保证,肯定了一个假东西,却否定了一个真东西,近代教育的心劳日绌,我认为这便是症结之所在了。

上文一度提到过哈佛大学的一个报告《一个自由社会中的普通教育》。自由社会必须由自由的人组合起来,而自由人格的产生端赖一番普通教育的努力,不通就无法自由,不普则自由人格的数量便无从增益,而自由社会也就组合不起来。普通教育的基本依据就是每一个人是完整的,是有机而自动的。惟有完整,有机,而自动的一个本体才有自由的可能,而普通教育便是使可能者成为事实的一种手段。近年来我们不时看到关于自由一问题的讨论,赞成反对的话都有。其实不赞成的人未必完全不自由,他们至少有接受不自由的自由,而赞成自由的人也未必真获取了多少自由。事实是人人企求充分的自由,而至今这企求是落了空的。若问落空的原因何在,最近情的答复是,由于政治经济的扰攘者一小半,而由于教育的未能纳入正轨或普通教育之缺乏者一大半。我们有的是研究教育、专门教育、技术教育、职业教育、国民教育而名为教育,实则就理工医农一方面言,我们的努力十九是训练,就文法一方面言,我们的努力十九是宣传;就接纳的青年而言,他们的努力十九是模仿,是复习,而模仿与复习时所运用的精神智慧只是他人格的一个极小的角落,而他的前途,就不由得不受这一角的支配,再也无法超脱。受支配就是受奴役,不超脱就是不自由。然则自由的所以落空,说是近代教育自己造成的,也未为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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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法是从看法产生的。看法如果改变,做法亦自不得不随而更动。上文提到自动,提到训练宣传与教育不同,便已经关涉到做法。

关于做法,一些原则的话又不妨先说,然后再论到我所认为实际上应有的一些安排,当然也只能以一些较大的节目为限。原则有两个,一就是自发、自动,与自求自得青年在这方面的能力颇有不齐,是一个心理学的事实,但谁也多少有一些,多的所需要的激发少些,少的所需要的多些,但谁也需要一些激发,这就是教育的基本功能了。好学的青年往往拿这一点来衡量他的教师。他认为教师的好坏,不系于口齿的利钝,教材的多寡,而系于此种能力的大小,激发能力小的教师最多只能教他学习,学习些现成的东西,大的却更能教他思考,而比较推陈出新的发见,一些旧看法的新结合,旧概念的新意义,以至于不轻信和积极批评的一般的态度与能力都从思考的习惯产生。旧称好学深思,好学的未有不深思,而多少总有一些自发与自动能力的青年也未有不好学的;而深思的结果,对事理能有些新意义的发现,新结合完成,便是他的“自得”了。这也是教育的最后收获,而文化也者,论其精髓,也无非是这一类自得的累积罢了。

一味训练,一味传授些现成的东西,以至于宣传些没有经历过事实与经验的盘诘的东西,即貌若现成而实不现成的东西,是违反这原则的。技术学校,训练的机关,宗教与政党办理的教育事业,也许有理由这样做,在一般的大、中、小学校这样做,就没有理由了。马戏班里对各种动物,卖艺的乞丐对有几种虫子,包括虱子在内,要它们能作人行,能跪拜,能跳舞,和弄各式各样的把戏,更不得不这样做,但对人就不相宜了。大凡迷信训练与宣传即为教育方法的人在见地上总有两种错误。一就是上文所已讨论过的只知为外缘的需要设想,而自觉或不自觉的想把人当做满足这需要的工具,而这外缘的需要也者,名义上尽管说得很像是社会的,实际上可能是他自己的,和马戏班的老板的用心没有多大分别。第二个错误是以为训练的效果没有止境,以为工夫下得越多,收效必然越大;他只知道,路走得越多而越不间断,则脚掌上皮茧便越厚,而不知道对于脚手掌以外的皮肤,即使你花上比走路多十倍的工夫,也磨不出老皮来;他只知道美国黑人欧文史,因训练有素,而能于十秒二之内完成百米的快跑,却不知道他后来几年的加工训练并没有能把十分之二秒的零头磨去。约言之,他不了解训练是因人而有限度的,宣传也复如此,过此限度,所得只是疲乏,倦怠,和反感。这是生物学的一条公律,初不仅皮肤的厚薄与赛跑的快慢为然。

第二个原则是我们必须给每个青年以一些“单独作战”的机会。说自发、自动、自求、自得,以至于自制、自治,我们必须承认他总得有些能尽量自营单独生活的余地与余闲,否则便无从“自”起。目前推行的教育也违反了这个原则。动不动讲社会化,讲团体生活,真像一离开所属的群,便绝对不能生活似的。其实健全的生活,一种得以充分运用一个人的才能智慧的生活是两方面的,群的方面与独的方面。荀子“以群则和,以独则足”的生活理想,今日还站得很稳,还有待于教育的努力来促其广泛的实现。一味社会化的要求,是片面而错误的。根据同样的理由,学校环境过于所谓良好,设备过于充实,日常生活的条件过于现成,一个青年但须表示其有读书的志力,便尔唾手可得,不劳而获,也未始不是一个错误。在此种现成天下之内,他所运用的往往只是一小部分而又还不太深刻的学习能力,其他能力的泉源之门就根本没有叩寻的必要;迨后习惯既成,年事渐长,一入社会以士大夫的姿态出现,艰苦龌龊之事,在在有人承当,自更无须叩寻,亦更无从叩寻,驯至当事人自以为读书论事的能力才是能力的上乘,其他能力原无足挂齿,一己具备与否,发展与否、都无关宏旨。换言之,他也就自甘于人格的片面与畸形发展了我承认,抗战军兴,大学播迁以还的情形是好了一些;大中学生在日常生活上自求多福的努力与收获增加了不少。而这种收获与设备的缺乏和生活条件的不现成有密切的关系,是再清楚没有的。不幸的是,在这个时期内,我们又来了一套完全属于施舍性质的公费一类的办法,对青年的自尊心理,给了一个致命的打击。自尊心既有了创伤,自动自求的努力,虽属可贵,至少也不免打上一个对折。

近来很多中年人时常评论到青年人不负责任。这种评论一半表示中年人对青年的生活不甚了解。中年青年之间有一道鸿沟存在,是一个事实。鸿沟阻止了接触,增加了误会,也是势所必至。但我认为其他一半却未尝没有事实的根据。倒不是青年人执意要不负责任,而是一味讲求团体生活以后,有群无独一成习惯以后,动不动不免把责任向团体身上推,向大多数推,驯至不问事理的是非,但问画诺的多寡,美其名曰问题的解决,服从多数,而个人的不同的意见,初则不受人理会,终则根本不再有人提出——这一类的情形显然是有的。无论从法律或道义的立场看,我总觉得责任是个人之事,惟有比较完整而独立的人格才能有充分的责任感。如今许多青年人,至少就其同济以外的行为来说,好像只承认有团体责任,而团体责任也者,事实上等于不负责任,团体越大,责任就越没有着落。这又能怪谁呢?除了政治党派的作风而外,我认为只有怪教育:教育只教人如何群,没有教人如何独,没有教出多少独立自尊的人格来,只制造了一大堆的团体分子。

把原则说明以后,关于实际的设施我只准备提出如下的几个节目来。详细的讨论,如有必要,也只好留待别的机会。本文所占的篇幅已经是太多了。

一、中小学教育里,训练与宣传的分量太多,应尽量的减削。省出来的时间,一半交还给学生,作为身心自由发展之用,一半作为酌量延展大学教育年限之用。

二、大学教育的年限应该延展,至少应有五年,前三年为普通教育或通识教育,后两年才分系而成专门教育。我认为为一般的大学生设想,为其前途就业设想,两年是够了,如果他有志力再求精进,他可以进研究院。理工的各学系,因为训练的成分较多,发展器识的机会太少,更有延展到五年或五年以上的必要。

三、无论普通教育或专门教育,学程的数目,至少上课钟点的数目应力求省减,留出时间来作为两种用途,一供学生自修,一让师生之间,多发生些课业以外而和一般生活有关的接触和联系。学生个人生活上的困难,本系的任何教师应负起帮同解决的责任来。在上课钟点以内,讲解的工夫应酌量减少,而质疑问难的时间应加多。

四、关于学校的设备,校园环境的清幽宽敞是第一条件。校舍过于逼近大都市是一大缺憾。宿舍逼窄也是。回旋的余地都没有,自谈不上单独沉吟与思考一路的生活了。图书与实际的设备是第二个重要的条件。书库应视学生自治能力的进展而尽量的开放。更不妨特设一种阅览室,专列有关人类与民族文化的典型作品,供学生自由取阅。此种阅读之所得,在生活意义上,在人格的培养上,要比课堂讲解的效用大得多

五、所谓普通教育的学程与题材,适量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而外,应特别注重人文学科,如文学、哲学、历史,以及艺术、音乐。人性是什么,比较完整与健全的人格是什么,应如何发展,近代的学术还不能告诉我们,甚至于一向因为外骛太多,根本上没有作郑重的探究;我们要在这方面有所了解,有所取法,势不能不就见于蕴藉的人类经验的累积作一番搜检的努力,这是相当吃力的,但舍此并无其他途径。此外,一部分属于比较文化性质的学程,如比较宗教,社会思想派别的介绍与研究等,是必须添辟的,为的是可以破除成见,扩大胸襟,使“以独则足”之足不成为孤僻偏狭,而为“以群则和”之和更觅取一番理智的张本。

六、上文云云,用意所在十之七八是替好学深思的青年争取一些得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与空间。但无论争得多少,分量上总怕不够。因此我还有一个完全破除惯例的建议。我认为高中卒业以后与进入大学以前,或紧接着考取大学以后,一个青年应该有一两年的时光,完全脱离学校,以至于离开日常的社会,而自己觅取一种不随流俗的生活途径与方式。向远处旅行,走边疆到田间,入山静住,为人雇佣,一人独往可,两三同志结伴为之亦可,目的总使对一己蕴蓄着的智慧与能耐,有一个充分探寻与试用的机会。我们明知生活不假人力是不行的,完全的离群索居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必须设为此种实验,才得以充分的测验自己,了解自己,与管制自己。其实古今中外,作此种实验而获有效果的人并不算太少,独惜近代的社会科学与教育,因为太把社会当作目的,太想配合社会的需要,而到今日还没有能认识此种实验的价值,甚至认为狂妄怪癖,从而加以制止。不过我们如果真要改革教育,而

上文的讨论还有几分参考的用途的话,我相信前途必大有人提倡而试行此种实验的一日。

原载《新路》第1卷第10期,19487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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