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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克制”欲望
作者: 发表时间:14-06-07 点击率:3478

 

  压抑不是道德修养的方法,基于恐惧而勉强压抑欲望,人生就会变得暗淡无光。这种人会变得刻板、自卫,自我也停止成长。唯有自动自发地遵守某些纪律,人生才有乐趣,而仍然保持理智。一个人若能学会发乎本心,控制本能的欲求,就能享受乐趣而不上瘾,不至于成为欲望的奴隶。

——心理学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M. Csikszentmihalyi)《幸福的真意》

 

在谈到两性的文章里,曾谈到压抑欲望常常适得其反的,但许多人却以为这是道德修养的好方法,当时并未展开,所以这里我专门来谈一下这个问题。

在我心理咨询以及文化交流的过程中,遇到过不少朋友,都有一种误解,以为中国传统文化是否定欲望的,那些圣人们都是教人压制乃至消灭欲望的。而事实上,在儒道的经典里头,对欲望完全不是这种排斥、禁绝的态度,更多是寡(减少)欲、节(调节)欲,而非禁欲、灭欲,如老子说“见素抱朴,少私”,孟子说“养心莫善于”,荀子说“欲虽不可去,求可”等等

古圣先贤对欲望的态度,既不是放纵,也不是压抑。而是:首先,承认它、接纳它。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更是反复强调“人亦孰不求富贵?”“好色,人之所欲”“富,人之所欲”“贵,人之所欲”“欲贵者,人之同心也”,齐宣王跟他说寡人好货,孟子回答,过去周朝的先祖公刘也很好货,“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齐宣王又跟他说寡人好色,孟子回答,过去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也很好色,“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好货、好色,这些都很正常,关键是你国君一定要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考虑到普罗百姓也有好货、好色的需要,想办法不断满足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生活的需要。然后,引导它、调节它。
 

■压抑欲望往往适得其反

为什么压抑欲望不是对付欲望的好方法

我们看一个美国哈佛大学心理学家丹尼尔·韦格纳(Daniel Wegner)做过的有趣实验。他要求17名大学生被试在接下来的5分钟里不能想到白熊,谁要是想到了就按一下眼前的电铃。结果实验开始后,这些大学生被试几乎都在不停地按电铃。韦格纳将这一现象称为“讽刺性反弹”(ironic rebound,我们越是控制自己不去想,就越会控制不住地想,因为我们在排斥自己心理活动的过程中,其实正在关注和强化着这些想法和感受。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扪心自问一下,在我们的记忆里,有多少靠外界压制或者自我压抑,成功地克服了某一强烈欲望的经验?恐怕更多的经验是越压欲望反而显得更强烈、更鲜活。伦敦圣乔治大学的心理学及詹姆斯·厄斯金(James Erskine)做过一个实验,他让一组被试抑制对巧克力的欲望,另一组被试不需要抑制,然后让他们去吃巧克力,结果发现抑制组吃的巧克力是非抑制组的2倍多

当我们压抑、抗拒一些欲望、想法、感受时,这些欲望、想法、感受并不会减少或者消失,它们还在那儿,只是被你压到了你意识不到的地方(潜意识里)。有时候表面看起来被压下去了,实际上它还会变本加厉或是改头换面,在另一个时候表现出来甚至爆发出来。许多心理问题就是这样产生的,那些症状,其实就是正常欲望的变相表达形式。这就像我们把不想看到的东西塞进旮旯里,确实暂时眼不见心不烦了,但它很可能得不到处理而在暗处腐烂发霉,进而污染整个房间。

所以,对付欲望就像治理河水,单纯地堵是堵不住的。虽然某些时候堵是必要的,但不宜成为我们的根本方针。

 

■“克己复礼”是克制自己复辟礼教?

顺便提一下我们对“克己复礼”的误解。这四个字文革批林批孔时曾被大肆批判,今天的人对此恐怕也没什么好感。“克己”历来的解释都是克制或者战胜自己的私欲,如果这样解释的话,我对这句话也喜欢不起来,自己跟自己打架,一脸的纠结紧绷,没有真正圣者的宽豁通达。

实际上,我们看四个字的上下文,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钱穆先生说,克己复礼的己和为仁由己的己,是同一己字,皆指身,不得谓上一己字特指私欲。我们把“克”解释为“能”(如“克勤克俭”[出自《尚书》]的克就是能的意思,既能勤劳又能节俭),更符合孔子的精神,无论“克己”还是“由己”,这个“己”都是主体的自己,而非被克制的对象。克己复礼,是主体自发地回归到礼乐的精神,而非被动地受制于礼教的束缚,硬生生把自己装进一个套子里。

儒家所崇尚的生命形态(也是孔子本人的生命形态),是舒畅、通达的、开放、自然、生长的,而非拘束、刻板、畏缩的。《论语》中说,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子没有意、必、固、我这些毛病,不僵化,不拘泥,不做作,“无可,无不可”,“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孔子尊重自己内在灵动的生命体验,不会用外在的教条标准来强求自己、禁锢自己。

想起曾有好几位学生都与我交流过对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看法(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2011年5月一次晨读后,和学生丁科长谈曾国藩的修身方法,另一次是2013年12月在管理协会讲座后和学生李优悠长谈朱熹的学问)。我对理学和心学的总体印象是,前者刻意成分显然比后者多一些,心学更强调由内(本心、良知)而外的生发,自主、自律、自我实现;理学更强调由外(天理)而内的要求,被动、他律、自我约束。前者是由内而外的生长,使生命畅达、开阔;后者是由外而内的挤压,使生命狭促、干枯、不通,加剧对生命自身体验的恐惧、不信任。 个人以为,本心发明(克己)的前提下,依循天理(复礼)才有着落,理学应以心学为体,否则就只是装模作样、装腔作势,用王阳明的话讲,不成了“扮戏子”了么?当然,从本源上说,良知和天理是一体的,理学和心学是统一的,我这里只是就修习过程中可能产生的偏颇而言。有些人在“存天理、去人欲”(以为“去人欲”就是禁欲,消灭人的所有欲望)的过程中,连带着把自己的生机也消灭了,还自以为道德修养很高,实际上他整个人已经变得很干枯,没有生活气。

“孔门唯颜曾传道,他未有闻。盖颜曾从里面出来,他人外面入去。今所传者乃子夏子张之徒外入之学。”——陆九渊

 

■寡欲、节欲,度在哪里?

前述中国传统文化提倡寡欲节欲而非禁欲灭欲,可是多寡怎么界定呢?节到什么程度呢?这么含糊的说法似乎没有可操作性,说了等于没说。诚然,多欲还是寡欲望,确实没有外在的客观标准,不能说我只想赚年薪10万就是寡欲,你想赚年薪100万就是多欲。但有十分清晰的内在主观标准:如果主体能够驾驭欲望,是欲望的主人,就是“寡”;如果主体被欲望牵着鼻子走,成了欲望的奴隶,就是“多”。今人依赖外部标准而忽视内心体证,所以觉得寡欲多欲含糊其辞,实际上只要“反求诸己”、“反求诸其身”,多还是寡,是很明了的。正如孟子所说,如果心是气的主帅,便不是问题,如果“气也而反动其心”,就成了问题;或如孔子所说,“从心所欲不逾矩”,所欲能从心,便不是问题。说到底,还是主体性的问题。说“承认它、接纳它、引导它、调节它”,主语是谁?谁在承认它、接纳它、引导它、调节它?当然是“我”这个主宰——这个主体才是问题的核心。

所以,我个人的看法,“欲”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坏,诸如食欲、性欲、求知欲等等,都是再正常不过的欲求,它们本身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人要是没有了这些欲,不但个体无法生存,种族也无法延续,社会也无法发展。欲,中性地讲,就是想得到某种东西或想达到某种目的,理想、追求等等也属于此列。只有当这种外在的追逐淹没了人的本心真性,才成了不好的东西。用王阳明的说法,就是“一分意思”,对要得到的东西、达到的目的多了一分执念,附着在它上面,被它所左右,才成了问题。孔子说,“君子……欲而不贪”,我个人的理解是,“欲”是主体自发,贪”则是为客体所制

这里,引一则禅宗的公案:昔有婆子供养一庵主,经二十年,常令一二八女子送饭给侍。一日,令女子抱定,曰:正恁么时如何?主曰: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女子举似婆。婆曰:我二十年只养了一个俗汉!遂遣出,烧却庵。(《五灯会元》卷六亡名道婆”)一个妙龄女子抱住,没一点反应,形容自己的感受如枯萎的树木倚着寒冷的岩石,没有一点暖气。这没有暖气,不就是因为他没有一点生气吗?

 

那么,我们怎样应对这一问题呢?我略谈两点,一是长期战略:发明本心,实现真我;一是短期策略:顺应自然,为所当为。

■发现真实自我,找到高级趣味

因为问题不在欲望本身,而在我们的生命没有能力、没有力量驾驭欲望,所以真正对付欲望的好办法,是发明自己的心性,确立自身的主宰,而非压抑自己的欲望。

孔子形容自己“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他能废寝忘食,不是因为他没有饮食男女的欲望,而是因为他找到了生命真正可“乐”的地方。《论语》中记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昧,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孔子并非不喜欢吃肉(他不但喜欢,而且很讲究),而是他的生命中有更喜欢的事,肉的味道与乐的味道相比,黯然失色。我们常形容圣贤们“安贫乐道”,是因为乐道,才能安于匮乏的物质条件(如周敦颐说“见其大而忘其小”),而不是刻意地压抑自己的欲望,强迫自己安贫。昨天(201406060)传媒分院汉语口语竞赛邀我当评委,其间听到选手读到宋濂《送东阳马升序》中的一句:“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说也是这个道理。

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五层次需要理论:生理安全社会尊重自我实现。一般认为低层次需要得到满足就自然会产生高层次需要,个人以为不尽然(有一些人始终沉溺在吃喝嫖赌的低层次需要里面出不来),应该反过来——有高层次需要的牵引,才能摆脱低层次需要的束缚。对低层次的需要,既不能粗暴地压抑,也不能放纵地满足,真正的良策是,培养高层次的需要。我们不宜跟某个欲望本身对着干(你越跟它对着干,你的注意力就越被束缚在这个欲望中),特别是食欲、性欲等,是千万年进化而得的强烈驱力,简单的回避、排斥、压制是不解决问题的(反而会酿成更大的问题)。我们作为一个“人”真正可以做的是,首先,正视、接纳这些欲望,通过正当的渠道适度地满足这些欲望;同时,发明自己的本心真性,以心性的力量自然地平衡和驾驭这些欲望,使之不至于泛滥无归。就好比把一个重物系在绳子一头,用手拉住另一头用力甩一样,只要不放手,就不会甩出去,人,只要不“失其本心”,不“放其良心(孟子语),欲望有本心的引领,就不会泛滥。
我常说一句话,世上没有黑暗,只是没有光明黑暗本身并不是一个实体,而光明是实在的东西(无论是粒子还是电磁波),我们要做的是把自己心中的光透出来(“
自昭明德”),而不是死盯着黑暗妄图把黑暗抹掉,因为黑暗不是一个实存的东西,所以我们与之斗争,是在和一个虚幻的影子斗争,永远消灭不了它。事实上,太阳出来了,黑暗自然就消失了。
所以,找到自己的本心真性,找到真正的兴趣所在,找到人生的真乐、至乐,才是超越欲望的根本方法。这其实也是教育最重要的意义,柏拉图说,社会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教育年轻人在正确的对象中找到愉悦。找到了高级趣味,才能真正意义上自然而然地摆脱低级趣味。

 

■让真我在合适的环境里生长壮大

发现真实的自我,还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更重要的是,实现真实的自我。我想借孟子书中的一段话来说明: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

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

牛山上的树木曾经长得很茂盛,可因为靠近繁华的都城,经常有人来砍树、来放牧,久而久之,就变得光秃秃了,牛山并不是生长不出树木,而是因为斧斤旦旦伐之,牛羊又从而牧之,刚长出萌芽就被毁坏了。人心其实也是一样的,我们每天都暴露在摧残、桎梏本心的环境中,本心刚刚长出一点,又被毁坏了,这样反复多次,本心就无法生长了。

本心真性人皆有之,只是我们需要给自己创造一些条件,让自己的本心得以生发。其实圣贤比我们普通人高明的地方,只在“存其心,养其性”,他们能通过自主的行动选择或者创造适合自己本心真性生长的小环境,在这样的小环境中,我们可以活得更像自己,真实的自我可以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如果能将我们自己心性的种子培养成参天大树,就自然能抵御欲望的风暴。而我们一般人,无时无处不在摧折它(任由自己在刺激欲望、撩拨欲望的环境中),始终只是萌芽,甚至连萌芽都几近死灭(这一观点,可参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一文)。

 

■顺应自然,为所当为

不过,许多人可能还会问一个问题,找到并发展自己的高级乐趣,虽说是根本的方法,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我面临很现实的问题是,当欲望向我袭来,我该怎么办?(比如我很想打网游,但我有作业要做,我很想大吃一顿,但我正在减肥等等)

关于应急策略,凯利·麦格尼格尔的《自控力》一书中有一个很好的建议:对内接受自我,对外控制行动(这类似于森田疗法的基本理念——顺应自然,为所当为)。当欲望来袭时,首先,直面它、接纳它,不要试图逃避它、摆脱它,不要试图转移注意力,或与之“顽强”斗争(也就是不要无谓地消耗能量),提醒自己“白熊”效应和“反弹”理论,我们一定要明白,欲望本身不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压制它,它并不会消失,我们真正可以控制的只有行动,你伸不伸出手去,你跨步跨开脚步,这是你可以控制的。所以第二步是,牢记你真正要实现的目标,去做你真正该做的事情。这里的关键是——直面、接纳、不逃避、不抗拒——如果能做到这一点,说明主体还超越在欲望之上,还没有被欲望左右,这时才有可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行动。特别要强调的是,我们期望达到的境界不是不再有这些欲望,而是有这些欲望而能从容、自如的行动(包括以正当的渠道满足欲望),不被欲望所淹没。

关于森田疗法的顺应自然、为所当为,有机会再和大家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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