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我们如何因应环境”时,有学生问我说,应付不了某一环境就转身寻找其他适合自己的环境,这是不是消极的、偷懒的做法呢?这个问题提得很好,我把更完整的想法跟大家说一说。
■舒适区-拉伸区-恐慌区
人通常生活在三种不同的区域或者状态中:舒适区(comfort zone)、拉伸区(stretch zone)、恐慌区(panic zone)。如果我们把人比作一根橡皮筋的话,舒适区就是处于完全松弛的状态,恐慌区就是绷紧到快要拉断的状态,拉伸区就是有一定张力的状态。一个人如果长期处在舒适区,没有挑战,难以成长;如果长期处在恐慌区,压力太大,容易崩溃;一般的认为,最佳表现是在拉伸区,人处在适度的、最佳的不适状态。
心理学家耶克斯(R.M Yerkes)与多德森(J.D Dodson)早在1908年就发现工作绩效与心理压力之间的关系呈倒U型曲线(Yerkes-Dodson Law):随着唤起水平(心理压力)的增加,工作绩效先递增后递减。唤起水平过低,不足以调动积极性;唤起水平过高,会有太大的心理压力;中间适度的唤起水平可以带来最佳的绩效,这一区域大约就对应了上述的拉伸区。《庄子》达生篇中说,“以瓦注者巧,以鉤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殙”,用瓦片作赌注的人技巧发挥很好,用带钩作赌注就会害怕,用黄金作赌注就会头脑发昏,“凡外重者内拙”,外部压力越重,内在表现就越拙——对应的是曲线的后半段,我们可以在前面补上一句,一点都不下赌注通常也难发挥出最佳水平。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不过,这种最佳状态是因人而异的。因为同一处境对不同的人而言,唤起水平是不一样的。同样是待在家里,有些人感到自在,有些人感到无聊;同样是参加期末考试,甲在(倒U型曲线)左边的山脚,乙可能在山顶,丙可能在右边的山脚;同样是跟顾客谈生意,甲在舒适区,乙可能在拉伸区,丙可能在恐慌区。当我们身在某一类处境时,自己的生命是什么样的状态,我们要有清楚的自我认识。
《中庸》里说:《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孔颖达是这样注疏的:“其上则鸢鸟得飞至于天以游翔,其下则鱼皆跳跃于渊中而喜乐,是道被飞潜,万物得所,化之明察故也。”鸟在天上飞,鱼在水下游,都各得其所,反过来,如果把鸟放到水下就会淹死,把鱼放到岸上则会晒干。其实人与人之间禀性的差异,远比鸟和鱼大得多,我们常有这样的经验,进入某种环境,整个人就像活过来了一样(如鱼得水),充满活力,浑身舒畅;进入另一环境,整个人就像死过去了一样(如鱼离水),压抑、窒息得不行,浑身不自在。
如果我们能将自己非常舒适到非常不适的区域,用由浅至深的颜色标记出来,或许可以绘制出一张属于自己的生命地图,这张色彩斑斓的地图,一定可以给我们不小的启示。
■重新认识舒适区及恐慌区
一般认为最佳表现在拉伸区,这没错,但这是就工作绩效而言,我更关注的是生命的成长。如果我们从整张生命地图的角度去看,舒适区的价值不可小觑,恐慌区也不是绝对不可碰触。
人不可能生来就适应各种环境,人最初的舒适区可能只是母亲的怀抱,成长意味着要深入不适区,逐渐地拓展自己、超越自己,但这种拓展、超越需要有一个根据地,一个大后方,也就是舒适区。舒适区就像自己的“家”,我们不一定整天待在家里(就像我们大学生,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家里),但是家的存在本身就可以给我们的心灵一个安顿。我们知道,在我们疲惫了或者其他需要的时候,可以回到那里,让身心得到修养,让精力得到复原,或者仅仅是给家里打个电话也行。我们一定要找到自己的舒适区在哪里,并且确保自己真实地拥有一片这样的区域。有了属于自己的舒适区,我们才可以安心地走向拉伸区甚至恐慌区。
我曾在纪录片里看到李嘉诚的一段自述:“我不论晚上何时睡觉,早上一定5点59分起床,一定闹钟响,一定起床,因为要听电台的新闻,这就是一天的开始,六点多开始打球,打一个半小时,这一个半小时真的完全属于我自己,这个时间之后,有其他业务和工作,你都不能说一定属于你自己,这一个半小时才完全属于我自己。”(我找到了这段视频《首富李嘉诚(解密)》01:12~02:16)我对这段话印象很深,我想,每天的这一个半小时,就是李嘉诚的舒适区,也正是因为他每天再怎么忙都给自己留出这样一块舒适区,他才能从容应对余下日理万机的非舒适区。“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的前提是君子能首先能回到他自己本来的样子,回到最适合他的位置,“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中庸》)。
《礼记·杂记下》中有这样一段,子贡观看年终的蜡祭,老百姓都在那里尽情狂欢,孔子问他,你感受到了其中的欢乐吗?子贡回答,全国人民都像发了狂似的,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乐趣。孔子说,“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意思是说,老百姓一年的辛劳,才得到这样一天的畅快,这种感受不是你子贡能了解的,只有紧张区没有松弛区,这是文王武王也做不到的,只有松弛区没有紧张区,那是文王武王不愿做的,有张有弛,这才是文王武王的办法。在孔子看来,生命的艺术就在这“一张一弛”之间。一日之泽可以滋润百日之蜡,就像当我们遇到一件很开心的事,往往一天都会有好心情,哪怕见到不喜欢的人和事,也能宽宏大量不予计较。如果我们善待自己,能为自己留出哪怕一点点真正舒适(适合自己的,让自己得到舒展)的时间和空间,那么这舒畅的心情会弥漫到其他地方,帮助我们应对那些不适的事情。
顺便说到一点,我对“舒适”的理解:舒展、舒畅、适意,舒适的本意蕴含着我的拓展与成长,舒适区本来是可以让人成长的区域,如果我们身在其中不思进取、“死于安乐”,那是我们自己心志的问题。ps:我理解的舒适区,不是让人意志消沉的安乐窝,恰恰相反,是让一个人充满活力、活得有劲,被点燃的状态(真正的舒适区,不会窒息生机,而是激活生机)。
■退隐与重返 充电与放电
后来当我读到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的《历史研究》中关于“个体的归隐和复出”一节,不禁拍案叫绝。原来,大凡伟大的人物,都生活在这种“一张一弛”的交替之中,汤因比称之为withdrawal(归隐、退隐)和return(重返、复出),他举了耶稣、保罗、圣本笃、圣格列高利、佛陀、穆罕默德、马基雅维利、但丁等人的例子。以佛陀为例,他在森林中独自苦修六年,悟道后投入世间弘法四十五年,弘法期间仍然按时“退隐”,每年有三个月雨季的休息与冥想,每日亦有三次退到静处沉思。惟其能够退隐,在复返时才有源源不断的活力与动力。
其实,舒适区→拉伸区→恐慌区是一个连续体,人总体的面向,是从舒适区走出来,逐渐地走向不适区(图中向右的大箭头)。正如汤因比所说,归隐或许是一个必要条件,而复出是整个运动过程的终极目的。我们要勇敢地面对、正视不适区,但我们也要讲究策略,不能硬拼,因为越往不适的区域走,越是高能耗(越是合适的环境,越能激发、调动自己的生命活力;越是不适的环境里,越是窒息、压抑自己的生命活力),我们要适时地退回来(图中向左的红箭头)养精蓄锐,蓄势待发。我们可以这么说,往回走是充电的过程,往前走是耗电的过程。对一个个体来说,重要的是“量入为出”,调整自己的每一天、每一周或一生,在舒适区和拉伸区(乃至恐慌区)之间适时切换,张弛有度,以便保持能量供需的平衡。有了自己的根据地,我们才有可能成功地迎接不适区的挑战。
因此,我前面文章所说的“找到适合自己的环境”,不是要人退缩逃避到“安乐窝”里躲起来;也不是指某个单一的环境,而是一种组合,一种搭配,一种动态的平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个世界并不是为我们某个人量身定制的,我们不可能生活在某一种单一的、纯粹的环境中,在适与不适间切换、往返、调节,才是我们真正可以做的。
我在《荣格心理学入门》一书中惊讶地发现,他关于“前行”和“退行”的论述,与我上述的想法如出一辙,我整段引用如下:
人格的发展既可以沿着向前进行的方向,也可以沿着后退回归的方向。里比多的前行意味着自觉意识的自我调节着现实环境与精神的需要,使它们彼此处于和谐的状态。而一旦来自外界的挫折和剥夺打破了这种和谐,里比多就从环境的外部价值中撤回,转而投入到无章识中的内部价值上。这种返回人自身的行动被荣格称为退行。只要在遭受挫折的时候,人能够从无意识中找到解决他面临的问题的方法,退行对于调整一个人的精神是有好处的。我们还应该记得,无意识中同时容纳着个人和种族在过去形成的聪明智慧。正因为如此,所以荣格把随时从喧嚣的世界中退却出来,使自己沉浸在一种宁静的冥思之中,作为一种维持和实现人格和谐与整合的手段给以了高度的赞赏和推崇。许多富于创造力的人都保持周期性的回归,以便通过发掘无意识的丰富资源,使自己获得新的活力。荣格本人也通过退隐到他的波林根别墅实践他所宣传的主张。
当然,我们每天晚上都退回到睡眠之中。这时候心灵几乎完全与外界脱离而回归到自身并从而制造出梦境。这种夜间发生的朝向无意识的退行作用,可以给一个人提供有用的信息和建议,使他意识到阻碍他人格发展的障碍物的性质,以及怎样才能克服这些障碍的方法。遗憾的是,人们对自已的梦并不十分重视。而在荣格看来,梦是精神智慧的丰富源泉。几乎他的每一部著作都阐述了如何运用对梦的分析来理解人格的原型基础。
前行和退行在人格发展中的相互作用,可以通过下面的例子来说明。一个人把他的人格面具片面发展到这样一种地步,以致他几乎就是一个完全按社会舆论和传统行事的机器人。其结果是他逐渐变得沉闷乏味、心不在焉、牢骚满腹、急躁易怒、抑郁寡欢。直到最后,他终于感到有必要改变他那种庸俗虚伪的生活,并且也真地这样做了。他卸下了他用来逢迎社会的刻板面具,在自己的无意识深处发现了隐蔽的富藏。这样,当他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之中的时候,他变得朝气蓬勃、精力充沛,成为一个富于创造力和自发性的人,不再是一个按他人意志行事的玩偶。传说中常常讲到的一个人的再生,以神话的方式表达了退行的好处和意义。
遗憾的是,上述例子是理想化了的情形。在现实生活中,许多人虽然也发现他们被囚禁在传统和习俗之中,然而却以诸如酗酒、赌博、殴斗和纵欲来作为调剂,在这些活动中他们终于什么也没有学会。
■如何走向不适区?
我曾以“内向性格挑战人生”、“如何看待和对待人际交往”为题做过两次涉及自我分析的讲座,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一看视频。
以我的性格,面对公众演讲、接受电视采访、主持志愿者会议等等,都接近我的恐慌区,之所以还能勉强应付,或许跟以下两点有一定关系:
一,给自己留出足够的舒适区。在进入不适区之前,尽量让自己储备足够多的身心能量供消耗;在离开不适区之后,尽量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休息,恢复元气。因为有这样实际的和心理的准备,我会想“就忍一忍吧,坚持一会儿,之后就可以回到我舒适的状态了”,这样我就能以相对从容的心态面对我的恐慌区。有时候,如果不凑巧,许多这样的活动挤在一起,我就会有能量被耗尽、筋疲力尽的感觉,就该给自己更多“退隐”的空间和时间。我曾在前面的文章里谈到过我为什么选择大学教师这一职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学老师这一相对自由的职业能给我这样性格的人以“喘息”的机会。
二,在热爱的事情上拉伸自己。心理学家布赖恩·利特尔(Brian Little)有一个“自由特质理论”(free traits theory),他认为,我们基因与文化赋予了我们某些性格特征,但是我们可以在某些“个人核心项目”中超越自己的性格限制。换句话说,我们可以在真心热爱的或者认为重要的人和事上,挑战自己的拉伸区甚至恐慌区,因为不适区是高能耗的,所以我们在不适区做的事情最好有特别吸引自己、能给自己带来活力的因素,这样就可以边充电边耗电,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比如给一大群陌生的学生讲座令我焦虑,但如果我喜欢和年轻学生交流,如果我对讲座的内容感兴趣,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挑战并承受这个压力。梁启超在《杰罗兰夫人传》中有一句话,“夫人非爱革命,然以爱法国故,不得不爱革命”,我很喜欢这句话,罗兰夫人因为爱法国而爱革命,这其实也是我们很多人生活状态的写照,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而主动挑战自我,我们只有在自己真心热爱的事物上,才能真正地超越自己。在自己不感兴趣的地方试图改变自己,只会带来更大的自我否定、自我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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