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一直以来都在大学做心理咨询,有一次一位院报的学生记者找到我,是做一个关于大学生恋爱的采访,问了我一些问题,第一个就是:你觉得现在大学生的“恋爱观”存在什么问题?我说:“没有问题!”对方很惊讶:“没有问题?!”我说,就我了解的大学生谈恋爱,大都蛮“正常”的,恋爱本来是两个人的事,我凭什么说人家的观念有问题呢。即使受挫了、受伤了,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作为一个成年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我觉得问题恰恰在于——我们这些长辈总觉得他们的“观”有问题,总是希望甚至强迫他们接受我们认为“正确”的这个“观”那个“观”(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人)。说句良心话,年轻人总还是有些理想、有些憧憬的,真正完全陷在欲望泥潭里不能自拔的,不会太多,他们在两性关系上,相对地要比经常教训他们的那些人纯洁得多。说他们不检点、不要脸、不知羞耻、有伤风化等等,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在排解我们自己的焦虑和恐惧(房龙说“恐惧是所有不宽容的起因”),是我们大人自己不敢面对、无法处理一些东西,而把情绪投射到了他们身上。
其实年轻人最需要的,是我们大人们能够放下那些自以为的、“太正确”的价值观、放下大人自己的心理负担,真心诚意、将心比心地和他们探讨一下人生的、人性的事实。
【2】
许多学生和我聊天、谈心,都有这样一个感觉:觉得我不像一个“老师”。可能是因为我并没有把自己放在“老师”这个角色中、带着“老师”这样一个面具,我只是作为一个“人”在和他们交流。说心里话,相对于当“老师”,我更喜欢做“咨询师”,我至今仍然很不习惯高高在上地站在讲台上,煞有介事地教育人。相比之下,咨询师则显得更“平等”、更“中性”,心理咨询中有一个原则就是“价值中立”:不对来访者进行价值评判和价值干预,对来访者的价值观予以充分的尊重和接纳。
有时我会在初次见面的来访者身上感觉到一些我不太喜欢或者很难接受的方面(与我的偏好或价值不符),这是很真实的感受,我不可能假装它不存在(其实只有意识到这种不舒服,才能避免无意中将我自己的偏好和价值强加给对方)。好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发现当我越来越了解他这个人,他的家庭背景、成长经历、个性特征以及事情的来龙去脉等等,我就越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要这样做。所以,当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时,我更多地是提醒自己,等一等,我还不了解他,别急着下结论。
我举两个例子。大约十年前,有一次听学生说起他的一位室友经常通过网络搞“一夜情”,当时自然对他很是鄙夷。很多年以后又碰到这位学生,他跟我说起一些他的困惑,我发现他读过不少书,也很有自己的思考。再后来,又听说他在附近的一个寺庙出家了。我慢慢明白,他其实一直在为自己的生命找出口,而又苦于找不到(也不知道他出家的选择是真找到了还是逃避)。再如,三四年前,我在中国心理咨询网做执案咨询师,曾经接过一个女孩子的电话咨询,她是做小姐的,从小家里很穷,母亲经常打骂她,她多么渴望改变命运,像她的一些同行一样几年内赚够钱,可是她这两年的钱又多数花在了治疗性病上……这样的例子很多。我越是能感受到一个真实的、鲜活的、具体的、完整的人,价值评判的声音就会越弱。许多问题是不能简单地归为“三观”问题、人品问题、道德问题等等的。
也出于类似的原因,我比较少在公开场合评论道听途说来的事情。曾有学生希望我能在微博上评论一些时事,虽然这确实更能吸引眼球,引起讨论,但我不太喜欢,因为这些事情,我并不了解它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只抓住只鳞片甲就进行评论(特别是进行道德评判),是很欠妥的。
我想起陈寅恪先生的一个说法——“同情的理解”:“凡著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站在外面批判是容易的,进到里面设身处地地体认则是很难的。
【3】
谈到这里,我想起一个人,颇受争议的李银河女士。她的基本态度是,虽然她自己不喜欢也做不到诸如一夜情、同性恋、多边恋、性聚会、换偶、乱伦、虐恋、卖淫等等,但是别人有权利这样做(只要符合成人、自愿、私密三个条件),社会应当给予宽容。我虽然不能赞同她的一些观点,但我认同她的态度以及她这个人。至少她很坦诚、不假正经、从事实出发,她说,获取诚实的办法之一,是彻底地、诚实地问问自己和宽容别人。而批她的文章里充满了负面情绪、人身攻击(我很好奇这些人为什么会有这样激烈的情绪反应,是社会责任感使然?还是因为触到了某根敏感脆弱的神经)。
在对待包括性问题在内的诸多问题上,很多无谓的争吵来自于分不清“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
举个例子,比如婚前性行为,2012年“中国人性健康感受”报告(《小康》杂志社联合清华大学媒介调查实验室对全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公众进行的调查)显示,71.4%的受访者有婚前性行为。这是事实陈述,说大多数人婚前都有这种行为,并没有说这样做是好还是坏、是赞成还是反对。但有人会认为这是一种价值导向,说你在提倡婚前性行为,会对年轻人产生误导等等——我觉得这是缺乏基本的学术素养。
英国哲学家休谟很早就他的《人性论》中提出了:一个人不能从“是”中推论出“应该是”(“休谟的铡刀”)。从“所有的人都在会犯错误”是推不出“人应该犯错误”的。学过经济学的朋友应该记得,任何一本经济学教材的导论中,都会提到这一点,要严格区分事实判断(实证命题)和价值判断(规范命题)。在谈事实问题时,不要把价值问题搅和进来。
道金斯《自私的基因》中,为了避免被人误解(但之后确实被很多人误解了),特别强调了这种区分,他的意思是,我们说“人的本性是自私的”,并不是说“人应该自私”,恰恰相反,认识“人的本性是自私的”这样一个事实,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加无私的社会。我把这段论述抄录如下:我并不提倡以进化论为基础的道德观,我只是讲事物是如何进化的,而不是讲人类应该怎样行动才符合道德准则。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因为我知道我有被人误解的危险。有些人不能把阐述对事物的认识同提倡事物应该如何这两件事区别开来,此类人为数实在太多。我自己也觉得,一个单纯以基因那种普遍的、无情的自私性法则为基础的人类社会,生活在其中将会令人厌恶之极。然而我们无论怎样感到惋借,事实毕竟就是事实。本书主旨在于引起读者的兴趣,如果你想从中引出某种教益,那未阅读时,可以视之为一种告诫。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希望为了共同的利益,建立一个人与人之间慷慨大度,相互无私合作的社会,那你就不能指望从生物的本性获得什么助益。让我们设法通过教育把慷慨大度和利他主义灌输到人们头脑中去吧!因为我们生来是自私的。让我们懂得我们自私的基因居心何在。因为这样我们至少可以有机会去打乱它们的计划,而这是其他物种从来未能希望做的。(《自私的基因》第一章)
事实是怎样,和我们希望它应该怎样,终究是两回事。我们不要过高地估计人性,而是应该如实地看待人性,把人当人看。既然一种行为是大多数正常人都会有的,我们就应该正视这个现实,在接受这个现实的基础上去考虑因应之道,才有可能将这种行为导向我们所倡导的价值。
就像我们打牌,手里摸到的是一副不太好的牌(就像我们面对的都是不太完美的人),我们考虑的应该是尽可能把手头的这副牌打好,尽可能地让现有的这些牌都能“物尽其用”,而不是总在那里考虑怎么能摸到一副好牌、怎么能把手里这副臭牌变成好牌(恐怕只能出老千了)、摸到了好牌我就可以这么这么打了等等。
如果我们不接受这些现实,非要把人性中正常的弱点除之而后快,那些正常的弱点并不会真的被消灭,只会转移到地下而变得更麻烦。就像我们整理房间,把不想要的东西统统塞到犄角旮旯见不得人的地方,但它们并没有消失,只会因为见不到阳光而在阴暗处腐烂发霉,结果让整个环境变得更糟糕。
个人以为,人性的改造,千万年的进化都不见得能改造得了一点点,所以我们基本上不要指望在短时间内让它有所改变。正视、接纳人性的弱点,才是正道。任何想用粗暴的方式改造人性的办法,都只会适得其反,历史上的教训已经不在少数。(要特别说明的是,个体确实是能够通过修行达到很高境界的,但群体的改造是不现实的,至少在短时期内是不现实的。思想改造,作为自我要求是可行的,但作为对别人、对大众的要求,是有问题的。所以中国文化里,始终强调的是“反求诸己”,严以律已,宽以待人)。
再比如自慰的问题。国内外的调查数据都显示,90%左右的男性和60%以上的女性有自慰经历。就男性而言,没有这样的行为才是例外。有一次我在罗永浩的书里读到一段,记者问他关于手淫的问题,曾经有过心理障碍吗?他的回答真是有意思:当然有,我们那一代的混蛋“专家”老吓唬我们说手淫有害身体健康,还告诉我们有邪念的时候多想想革命先烈就知道羞耻了。这帮孙子!现在这帮孙子应该都还活着,没见过哪个站出来为了当年误导年轻人而忏悔的。
【4】
上次感动杭城十佳教师采访时,记者说你可以谈谈带大学生读经典等等可以教给大学生做人的道理,教给大学生正确的人生观什么的(她大概就是觉得我讲的意义太“中性”了),我说我没有这样的企图。
的确,老师很重要的职责是教学生怎么做人,但我们最好先放下这个念头(因为我们自己做人做得怎么样,还是个问题)。我们暂且先放下给学生树立正确“三观”(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的想法,而是和学生一起,如实地看待自己的人生事实,也如实地看待对方的人生事实(我们都是过来人,本应该很真切地体验过那个年龄段的困惑和需求)。
那些“观”,最好让学生自己去选择——由最基本的事实出发,由最真实的体验出发,经由自己的思考、自己的行动,来形成真正适合于他们自己的“观”。我们需要做的,是帮助他们养成独立思考的能力,能够分辨、剥离或者厘清那些道听途说来的所谓“正确”的价值观,从自己的内心深处生发出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价值观。我们很多的困扰、冲突,恰恰来自不明所以地盲从那些“应该”的教条,而与真实的现实、真实的自我完全脱节(著名心理学家卡伦·霍妮称为“应该的暴虐”)。
特别说明的是,越多的宽容自由、自主选择,也意味着自己要承担越多的责任(选择——责任,这是存在主义的基本命题),也就是说你在对待性爱问题上应该有更清醒的头脑、更谨慎的行为,而不是相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一些年轻人来在这一点上确实是有所欠缺的,这或许是父母过度保护、包办替代等原因有关吧。
我相信,社会的发展方向,应该是越来越趋于宽容的。我们应该容许别人有不同于自己的想法和做法,一个合理的社会,应该尽可能让每一个有不同偏好、不同个性、不同价值观的人相互兼容、和平共处,正如儒家所讲的“和而不同”,“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我很喜欢哈耶克的一句话:“一个生机勃勃的社会,它的制度的基本原理是鼓励一切个体在一切可能的方向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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