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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三份“国学书目”(钱穆、黄侃、曾国藩)
作者:王明华 发表时间:16-07-09 点击率:2318

谈谈三份国学书目

(王明华)

大约一百年前(1906年),邓实在《国学讲习记》中说:“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又大约七十年前(1938年),马一浮在浙江大学讲学时说,“国学这个名词,如今国人已经使用惯了,其实不甚适当”,所以他要“楷定国学名义”。我也不赞成“这个名词”,何以不赞成呢?今不说,只让它留在引号之中。

治“国学”,必须讲求门径。张之洞云:“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读书欲知门径,必须有师,师不易得”,所以他要做了一部《书目答问》来“以告初学”。但事实上他的《书目答问》于“国学”无所不包,只可供检索之用,恐难收门径之效。继张氏之后,“好为人师”而为“初学”开列书目的,如康有为﹑胡适﹑梁启超﹑马一浮﹑鲁迅等,大有人在。

康有为的老师朱次琦,号称“通儒”,他诲人曰:“‘九通’,掌故之都市也。士不读‘九通’,是谓不通。”张舜徽在《清人文集别录》中斥为“兴到之语,不免大言欺人”。至于康氏,尤“不免大言欺人”了。试观其《桂学答问》,“夸饰”之语,在在皆是:“《朱子大全集》及《朱子语类》,宜熟读”,“‘二十四史’宜全读”,“编年之史,莫如《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纪事则有《左传纪事本末》﹑《通鉴纪事本末》﹑《宋元纪事本末》﹑《明史纪事本末》,皆贯串群史之书,可熟观精考”。语语皆是“熟读”﹑“全读”﹑“熟观精考”,不知“二十四史”渠侬自家读完没有!(张舜徽《广校雠略》卷五:“乾嘉之世,学术极盛,而自钱大昕、王鸣盛、赵翼三数人外,能尽心力寻览全史者,殆无几人。”张氏所谓“全史”,即“二十四史”。)

胡适则开列有《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据他本人说,书目是“答应清华学校君敦元等四个人拟的。他们都是将要往外国留学的少年。很想在短时期中得着国故学的常识。所以我拟这个书目的时候,并不为国学有根柢的人设想,只为普通青年人想得一点系统的国学知识的人设想”。裘毓麐讥评云:“余见胡适所开《国学书目》,标曰‘最低限度’。而所列之书,广博无限”,“若谓综上所列诸门而悉通之者,则自周孔以来,尚未见其人。”梁启超《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则以为胡适的书目犯了三大毛病:“第一在不顾客观的事实,专凭自己主观为立脚点”,“第二点误处,在把应读书和应备书混为一谈,结果不是个人读书最低限度,却是私人及公共机关小图书馆之最低限度”,“我最诧异的:君为什么把史部书一概屏绝?”胡适如此夸饰,逼得我们非得来找一找他的毛病不可了。按胡适作《陶宏景的〈真诰〉考》,指责陶宏景“偷了二十章(《四十二章经》)的内容”,“这二十条居然过了一千四百年没有被人侦察出来!”可是不大被他瞧得起的陈寅恪却说《朱子语类》中早指出过,于是他“很感谢陈寅恪先生的指示”。接着他自己又翻了《四库提要》,发现也早引证了朱子的说法。没有看《朱子语类》和《四库提要》,也无害为一个学者,甚至是一个大学者。但我们不能用这样的话来为胡适开脱,要知道《朱子全书》正在他所开列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内呢!可是他却自己都没有读过!所以吕思勉批评他的书目“胪列书名多种,然多非初学所可阅读;甚至有虽学者亦未必阅读,仅备查检者。一望而知为自己未曾读过书,硬撑门面之作。”

梁启超批评胡适,然而他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所开列者也无虑数十百种,真可谓为“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了。大概他自己都觉得不切实际,所以“今再为拟一真正之最低限度如下:《四书》﹑《易经》﹑《书经》﹑《诗经》﹑《礼记》﹑《左传》﹑《老子》﹑《墨子》﹑《庄子》﹑《荀子》﹑《韩非子》﹑《战国策》﹑《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资治通鉴》(或《通鉴纪事本末》)﹑《宋元明史纪事本末》﹑《楚辞》﹑《文选》﹑《李太白集》﹑《杜工部集》﹑《韩昌黎集》﹑《柳河东集》﹑《白香山集》。”这个书目或许勉强称得上“真正之最低限度”了。

马一浮作《通治群经必读诸书举要》,广列经史子集近二百部,却还以为“所举约之又约”,而恐“通方之士或将病其陋略”。

据我们看来,这些或恐皆不惟不可“以告初学”,就是今天大学文史专业的教授博导,都不可“以告”呢!只有鲁迅的《开给许世瑛的书单》,异常简略,因为不知道许世瑛何以问,所以也难解鲁迅这样开列的用意。

当年,有感于学者“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高论”的裘毓麐,就曾经总结说:“大抵学者好名而性复诡诈,其对于后进钦风慕名而向之请益者,则必广举艰深宏博之书多种以告,又复恍惚其词,玄之又玄,令人无从捉摸。其实彼所举之书,或仅知其名,或得其梗概于书目提要中,其书固未尝入目也;或涉猎之而未得其大意,犹未之读也。”

然则,在侈谈国学的今天,就没有高明而能诚恳“诱启后学”的大家所指示的途径在吗?答曰:不然。张舜徽先生《〈汉书艺文志〉通释》云:“余平生诱诲新进及所以自励,恒谓读汉人书,必须精熟数种以为之纲。一曰《太史公记》,二曰《淮南王书》,三曰《汉书·艺文志》,四曰王充《论衡》,五曰许慎《说文》。”这真是“纯粹平正”﹑“恳切详明”的指导,给后生们以教益的呢。顾张氏所论,仅限“汉人之书”,非就所谓“国学”之全体立论。今兹不论。

就我的有限的见闻来谈,曾见得三份名家开列的“国学”书目,经久而不能忘,愈思就愈觉得它们似乎有某种内在的联系似的。我想在这里谈谈这三份书目。

我所要谈的第一份书目,是钱穆开列的。1978年,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设立“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钱氏本人作为第一个主讲人,他有感于民族传统精神的日益沦丧,在演讲中提出了一个“中国人所人人必读的书”的书目。它仅仅包括七本书:《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坛经》﹑《近思录》﹑《传习录》。这七部书虽然简略,而且篇幅都不大,但确实可以说代表了“中国哲学的精神”,或者说“中国文化的精神”。钱穆没有开列《诗经》﹑《楚辞》这样的文学文本,也没有开列《史记》﹑《汉书》这样的史学文本,我想不仅仅是因为从篇幅上来考虑,或因为这些书读懂的技术难度要大得多的缘故,更根本的原因是,要领略一个民族文化的精神,思想或哲学的著作,到底要来得直接而且集中些。钱穆甚至没有开列号称“五经之首”的《周易》或《易经》这样的儒家至高无上的经典,这实在是一个明智之举。无论如何,他不是“中国人所人人必读的书”。在钱氏开列的七部书中,《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可以说代表了中国前一个一千(多)年的文化精神,而《坛经》﹑《近思录》﹑《传习录》则代表了后一个一千(多)年,整个书目尤其是后三部书,代表了“三教论衡”的精神。陈寅恪《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云:“顾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七部书中,《论语》﹑《孟子》代表了儒家,《老子》﹑《庄子》代表了道家或道教,《坛经》代表了印度佛学和中华文化孕育出的新品种“禅宗”,《近思录》代表了道学或“新儒家”中的“理学”一派,而《传习录》则代表了道学或“新儒家”中的“心学”一派。这样,就比较全面而且富有包孕性的代表了中国文化的精神。所以,可以这样说,钱穆的书目,是为了想一般的了解“国学”或中国文化精神的人所开列的书目。

我所要谈的第二份书目,是黄侃开列的。黄席群和闵孝吉1934年笔记的《量守录讲学二记》中记载黄侃云:“《十三经注疏》﹑《大戴礼记》﹑《荀子》﹑《庄子》﹑《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通典》﹑《文选》﹑《文心雕龙》﹑《说文》﹑《广韵》。以上诸书,须皆三十岁以前读毕,收获如盗寇之将至;然持之有恒,七八年间亦可卒业。”黄侃的这份书目,在一些人看来,似乎显得很正统。但平心而论,就所谓“国学”而言,陈衍所谓“经史之外是何学”,大致是可信的。撇去一般所谓文史哲的内容不论,就自然科学来说,其史料也以保存在历代“正史”的“律历志” ﹑“天文志”等之中的为多。“经史” ﹑“经学”正是中国文化的本源,是中国文化的正统,不把它们弄清楚,所谓国学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末了。黄侃的书目注重“经史小学”,亦不废子部集部之书,乃是重视根本而立论全面的表现。(或许,“三十岁以前读毕”,在今天已是不可能的事了)黄侃又论读经次序云:“读经次第应先《诗》疏,次《礼记》疏。读《诗》疏,一可以得名物训诂,二可通文法(较读近人《马氏文通》高百倍矣)。《礼》疏以后,泛览《左传》﹑《尚书》﹑《周礼》﹑《仪礼》诸疏,而《谷》﹑《公》二疏为最要,《易》疏则高头讲章而已。陆德明《经典释文》宜时时翻阅,注疏之妙,在不放过经文一字。”除了对《周易正义》的评价可能有所争议之外,立论是颇为稳妥的,而且在诸经疏里首重《毛诗正义》,章太炎、王国维、张舜徽诸人亦大致与之相同。他们都是“湛深经术”的人,其看法应是可信的,因而也是值得重视的。另外,我们现在看了黄氏开列的书目,还会知道从前有关于他的所谓“八部书外尽狗屁”(可参考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一五六节《北大感旧录》二。“八部书”谓《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的传闻是如何的不可信了。现在,我们可以这样说,黄侃的书目,是为了真正有志于研究“国学”的人指示的门径。

第三份书目则是曾国藩开列的。曾氏云:“六经外有七书,能通其一,即为成学。七者兼通,则间气所钟,不数数见也。”据吴汝纶云:“七书者,《史记》﹑《汉书》﹑《庄子》﹑韩文﹑《文选》﹑《说文》﹑《通鉴》也。”曾国藩在其家书中也云:“《史记》﹑《汉书》,史学之权舆也;《庄子》,诸子之英华也;《说文》,小学之津梁也;《文选》,辞章之渊薮也。《史》﹑《汉》时代所限,恐史事尚未全,故以《通鉴》广之;《文选》骈偶较多,恐真气或渐漓薄,故以韩文振之。”曾氏所谓“成学”乃“成家之学”。按:“能通其一,即为成学”的看法,钱锺书《管锥编》中有一段话颇可引来作为参证:“词章中一书而得为‘学’,堪比经之有‘《易》学’﹑‘《诗》学’等或《说文解字》之蔚成‘许学’者,惟‘《选》学’与‘《红》学’耳。寥落千载,俪坐俪立,莫许参焉。‘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柳﹑苏’,未闻标立‘杜学’﹑‘韩学’等名目。考据言‘郑学’﹑义理言‘朱学’之类,乃谓郑玄﹑朱熹辈著作学说之全,非谓一书也。”钱氏主要从文学或者说“词章”角度来立论,与曾氏的看法也有一些出入,但从他们都执简驭繁而就“一书而得为‘学’”立论来看,却颇有相通之处。“六经”外是否只有此“七书”“能通其一,即为成学”,兹暂不论,但此“七书”“能通其一,即为成学”却恐是无疑的。要之,我们可以说,曾国藩的书目,是为立志于做“国学家”或专家的人提出的任务。

这三份书目,层次井然,隐然若有步骤,学完钱氏开列的书目,对“国学”可谓之“登堂”;照着曾氏开列的书目做,对“国学”可谓之“入室”;而按部就班的学习完黄氏所开列的书目,则或许可说对“国学”是在“登堂”与“入室”之间了吧。

以上三份书目,我对于前两份是无间然的,因为就基础而言,也只能开列那些“本”“源”的书目;而第三份书目,就不免太狭隘了,戏曲小说,若《牡丹亭》﹑《红楼梦》,难道就不能成为专家之学吗?或者说看不起戏曲小说是旧式文人学者的通病,这里姑置勿论,却难道《水经注》﹑《老子》﹑《墨子》﹑《韩非子》﹑《管子》﹑杜诗﹑《文心雕龙》等等,都不可以成专家之学吗?曾国藩认为“能通”韩文,“即为成学”,钱锺书却不认可“‘杜学’﹑‘韩学’等名目”。钱锺书的看法我们暂不置评,但“千家注杜”﹑“五百家注韩”,却何以“能通”韩文“即为成学”,而“能通”杜诗却不为“成学”呢?又今人多有“郦(道元)学”﹑“墨(子)学”之类的名目,或《中国老学史》﹑《文心雕龙学综览》之类的著作,又该怎么去看呢?这或许都是曾文正公所不能解释的问题吧,虽然有些情况他已不得而知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尽管对这三份书目(的一部分)还有些许的不满意,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三份书目,是并不“大言欺人”却“纯粹平正”﹑“恳切详明”而示后生以轨辙的。我想,要做“国学”,顺着这三份书目的顺序来,或许不会走弯路吧!

 

附记一:草此文毕,得读香港学者宋淇的十四行诗《诗的教育》,其中有云:“不回到古典背景中,意义不能说完全。”初读这诗句,令人有怦然心动的感觉。是啊,我们身上流淌着华夏种族的血,如果我们不能够吸吮它文化的乳汁来壮大自己,“意义”能说“完全”吗!

附记二:黄侃的弟子徐复《师门忆语》云:“章(炳麟)先生指示青年必读二十一书,(黄侃)先生以为尚有未备,增益为二十五书。二十五书是:经学十五书,为《十三经》加《大戴礼记》、《国语》;史学四书,为《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通典》;子部二书,为《庄子》、《荀子》;集部二书,为《文选》、《文心雕龙》;还有小学二书,为《说文》、《广韵》。”(程千帆、唐文编《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版,135-136页)徐氏又云:“当时社会上盛行梁任公、胡适之开列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先生认为泛滥不切实际,没有揭示出重点,故提出二十五书以纠正此偏向。”(136页)徐复回忆的是1929年的情况,而黄侃对黄席群和闵孝吉“讲学”是在1934年。从以上情况可以得到两点认识:一、章、黄开列书目,有对梁启超、胡适作纠偏的用意在;二、黄侃给黄席群和闵孝吉开列的书目只有“二十四书”(不包括《国语》)是他的最后“结论”。

发表于《散文》2008年第4期,第38-4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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