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先生对我讲述的往事
兆文钧
辜鸿铭(一八五六—一九二八),福建同安人,名汤生,早年留学德、法、英诸国;曾为湖广总督幕僚、清末外务部左丞;辛亥革命后,在北京大学任教。作者兆文钧曾在辜家学习六七年之久,常与辜氏闲谈,聆听辜氏述说往事,乃将所闻联缀成篇,以辜氏自述语气撰成此文。文稿曾送梁漱溟先生审阅,梁先生颇感兴趣,写下了一篇读后记,现一并刊布于后。
本文原载于《文史资料选辑》第108辑(中国文史出版社),原文3.4万字。
与儿童经典诵读有关的部分(辜鸿铭早年背诵外文经典的经历)见“留学欧洲结识瓦德西”部分。
我在北京大学任教时,一天,学校请辜鸿铭、顾维钧二人来学校讲演。在我送辜先生回家的途中,他很风趣地说:“我在车上,给你想出几个问题,不回答,走不了。”
他问:“诗三百,你说,哪一篇最好?”
我说:“《唐风·蟋蟀》最好。”
他接着问:“三代后,哪位皇帝最好?”
我说:“汉文帝最好。”
他又接着问:“在十三经中,你能选出几句最好的话吗?”
当时我想选“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或“知物而后知人,知人而后知天。”又想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辜先生看我很踌躇,说:“当推‘天不爱其道,地不爱其宝,人不爱其情’三句话为最好。你译出来,我听听。”
他听我译完这三句话,说:“让我把卡赖尔笔记送给你,作为今日之纪念!”然后,他手指我说:“我知道,你能了解卡赖尔、罗斯金一代大文豪们悲天悯人,愤世疾邪的真民主精神。世界上,没有民主,才有革命;革命离不开民主,离开民主,就没有革命。‘革命’二字是孔子最早提出来的,欧洲的民主思想是从中国传播过去的,从欧洲又传播到美洲,这不待我说。我所要说的是:古今时代不同,社会制度有变,水涨船高,后来居上,不能把三千多年前的汤武革命,和十年前的列宁革命等量齐观,相提并论;但是,民主精神是始终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帝王也罢,总统也罢,主席也罢。凡有民主精神的帝王,就是好帝王,尧舜是也;没有民主精神的帝王,就是坏帝王,桀纣是也;有民主精神的总统,就是好总统,华盛顿、林肯是也,没有民主精神的总统,就是坏总统,袁世凯、曹锟是也;列宁领导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革命,他具有高度的民主精神,是一位好主席,但是他的继承人是否也能象他那样具有高度的民主精神,克绍列宁的伟大革命事业,尚不可知。有好社会制度,又有好领导,当然再好没有啦。有好社会制度,没有好领导,则社会制度会变为疆尸,领导会变为恶魔——‘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这两句话是真理。
“培根分德为上、中、下三等。我不过是站在中德立言,主忠信,去大道之行尚远哩!卢梭站在上德立言,发扬民主精神,惜其学行,尚有未逮。肖伯纳站在下德立言,抨击民主精神,品斯下矣!泰戈尔的著作中,也蕴藏一些民主精神,但是他不通《易经》,没有资格讲演‘惟精惟一’那种最高深的真理,所以,我警告他,我要把他送到疯人院去;我又劝他,回印度去整理他的诗集,不要再讲演东方文化了,把讲演东方文化的工作让给我。
“你们教育界人士,视教育为万能,不问政治,是错误的。要知,最重要的是政治。必须若干年后,世界大同的时代到来,那时,人们到处高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什么叫做帝?古人对自然现象,称雷为帝,认为它具有巨大的力量,鼓动万物之生机,主宰世界;对社会现象,把政治力量比做帝,教民勿惰,使民宜之。尧舜小康时代,人民开始见到了民主精神的光明,便欢欣鼓舞地歌唱:‘帝力于我何有哉!’迨至世界大同时代,人民更要欢欣鼓舞地歌唱:‘帝力于我何有哉!’不过把古老的名词——‘帝’改变为新的名词——‘政治’罢了。那时,政治服从教育——真民主教育。假民主教育比真专制教育还恶劣。现在,美国所讲授的民主教育,就是假民主教育。杜威集假民主教育之大成,扬其波而助其流,所谓小人之无忌惮者也!在他的心目中,哪里还有‘人民’二字。我希望你再给学生讲课时,把现在美国的假民主教育,改写为‘民诅’教育。”
一日,辜先生请杨子余教授和我吃晚饭,他说:“我们到西餐馆吃饭去。我不喜欢吃西餐,我喜欢喝牛尾汤。”进餐厅后,我们刚坐下,过来一位茶房,点头一笑,便用英语朗诵《孙美瑶之歌》。
这是在临城劫车案1发生后,辜先生用临城劫车首领孙美瑶的名字发表的一首英文歌。歌词大意如下:
我们不需要作战,如果不碰见侵略主义。
我们干起来的话,我们也拿到了纸币;2
我们已经训练好蒙古健儿。
大英帝国将不能操纵花花世界的中国!
杨教授听茶房朗诵完这首亦庄亦谐的英文歌,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和他握手。我也站起来,很恭敬地和他握手。他一笑说:
“我不会朗诵,管他哩,有洋鬼子来,我就朗诵给他们听,叫他们睁开眼睛,看看中国人都是好样的!”辜先生听了以后,接过他的话茬说:
“我是给你们青年人写的,不是给曹锟写的。”
茶房转身退去,又回头问:“照旧?”不一会,端来牛尾汤,接着上来的菜是三盘没有菜名也没有见过的大菜:上面是七个煎鸡蛋,鸡蛋下面,是捣成泥的碧绿碧绿的菠菜。辜先生说:“这个菜是×××(法国女子人名,想不起来了)的‘指上麻雀’瓦德西发明的。”
杨教授说:“我生也晚,在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家中大人紧闭门户,不许我出门,连街上情景都没瞧见。希望您给讲一讲!”
辜先生点头答应,说:“言之长矣,往事沧桑,不堪回首!”
以下是他此后陆续讲给我听的往事——
留学欧洲结识瓦德西
我家在台湾。我十四岁那年,父亲的一位会说中国话的英国老友——这是个大商人,带我到德国去留学。他家在柏林,我便在他家居住。他不辞劳累,每天亲自教我学德文。他的教法与众不同。在我开始学德文字母那天,他就拿一本书,对我说:
“我们西方有神人,没有圣人。神人生而知之,圣人学而知之。只有歌德是文圣,毛奇是武圣。这本书就是歌德的名著——《浮士德》。要想把德文学好,非把这本书背熟不成。让我说一句,你背一句,试试。”于是,他便指手划脚地说了一句。说完,看了我一眼。我马上也学他的姿态,边表演边说。他听我说完,一笑说:“好了!”他又一连说了几句,我也模仿他的动作,说了几句。他笑了,我也笑了,非常好玩。
他说:“好得很,咱们往后就这样学下去。”
我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呀!”
他说:“没关系,只求你说得熟,不求你听得懂;听得懂再背,心就乱了,背不熟了。等你把这本书背得——用你们中国一句话——倒背如流——那样熟,我再讲给你听。”
我说:“我怕办不到。”
他说:“我知道,你能办得到。语言不懂,就像学念咒那样学。”
我问他:“什么叫念咒?”
他说:“你忘了,那天,你站在你父亲身旁边,你父亲拿着一本书念,你笑眯眯地跟着念;你父亲叫你出去,你不去。我对你父亲说:‘别往下念了。把那段从头再念几遍。’你父亲念了十几遍,你跟着念了十几遍。第二天,我叫你背,你都给背对了。”
他接着问我:“那天你父亲叨念的那些话,你懂吗?”
我回答:“不懂。”
他又问:“你还能背吗?”
我回答:“能。”
他说:“着啊!那天你父亲念的那本书,你父亲告诉我,叫做大悲咒。”
他接着说:“我在你这年岁,我父亲逼迫我背莎士比亚作品,勉强背会几句,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全都忘了。后来,我实在受不了父亲的逼迫,逃跑到柏林外祖父家,学习簿记,准备将来在银行、公司或其他部门找工作。我父亲接到我外祖父给他的信,信上说:‘这个孩子没有读书的天赋。’父亲气得要死。我后来作了商人,从一个小商人,一步步变成一个大商人,而今成了富翁。我因为不能按照父亲的期望做一个世界上著名的学者,痛心极了!早在十多年前,我随着做买卖,走遍世界各国,到处留心找一个聪明的小孩,也没找着。那天,我看你很聪明,够资格,才把你选中。第二天,我备了一桌丰盛大餐,请你父亲和几位老友聚餐,当众请你父亲把你交给我,我才把你带到德国来。好孩子,凭你的聪明,将来你一定能成为世界上著名的学者,给东西方文化建筑一座最伟大的桥梁。”
接着他问我:“你能安心学下去么?”
我回答:“能。”
他又问:“想家吗?”
我回答:“不想家。”
他说:“每周礼拜一至礼拜五是你学习的日子;礼拜六、礼拜天,我带你到公园或郊外去玩。好么?”
我回答:“好!”
就这样学习了半年多。一天,我说:
“《浮士德》我背得够熟了,给我讲讲吧!”
他说:“够熟不成,越熟越好。等到过半年或一年后,我再给你讲。越晚讲,了解越深。经典著作与一般著作不同;一般著作谁都能一听就懂,经典著作谁也不能一听就懂。何况你的德国语言、文学基础还不够用呢。别急。”他接着说,“数学、物理学,化学好懂。让我先教你学数学,然后,再教你学物理和化学。”又说,“我计划让你在德国学科学,再送你去英国学文、史、哲学及社会学。学成之后,送你回中国,你再把中国的经典著作,背得熟熟的,学深学透。然后,将中国学术思想与欧洲学术思想,融会贯通,得出正确的结论,给人类指出一条光明的大道,让人能过人的生活!要知,现在欧洲各国和美国都已经变成野兽国家。他们仗恃轮船、火车、枪炮,杀人放火,疯狂侵略别的国家。最惨的是非洲的黑种人,成千上万地被抓走,当作奴隶卖给美国。美洲的红种人,快被杀光,灭种了!我有你的聪明,甘愿做一个学者,拯救人类,不做一个百万富翁,造福自己。让我告诉你,现在,欧洲国家和美国都想侵略中国,但是欧洲各国和美国的学者多想学习中国。我希望你学通中西,就是为了教你担起强化中国,教化欧洲和美洲的重任。”
于是他先教我学数学,我整整学了半年。一天,他又给我请来他的一位老友,也留住在他家。上午,继续教我学数学,下午教我学物理、化学,齐头并进。他家有科学试验室,既能学理论,又能做试验。我开始知道数学的用处,没有白学,不但不感觉累,反而非常愉快。
他开始给我讲《浮士德》。每晚从八点讲到九点半,讲了三个月才讲完。时而用德语讲,时而用汉语讲,谈笑风生,非常有趣。
他问我:“你学了《浮士德》,有什么感想?”
我说:“我的思想由简单转入复杂,由浮浅转入渊深了。”
他说:“科学知识不也是由简单入复杂,由浮浅转入渊深么!”
我说:“科学知识是物质世界的变化规律,越研究,越细密;越细密,越清楚。文学的知识是精神世界的变化动态,越研究,越渺茫;越渺茫,越糊涂。我看浮士德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上帝不应该派天使救他。至于文学词句的深奥、难懂,与科学词句的简明、易懂,差别就更大了。”我看他倒吸了一口气,陷入了沉思,停了好长时间,没说话。那位教我学数学、物理、化学的老师,坐在沙发上,说:
“这个问题不是我们两个人能回答的。欧、美各国研究浮士德的人成千上万,发表批评浮士德的文章太多啦。我看他们都没有资格批评浮士德,有批评浮士德资格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卡赖尔。”他接着说:
“让我建议,把这个问题保留起来。从明天起,就开始学莎士比亚。你还没有正式学英文,可是,我听你和家中人谈话时,英语也说得满好。”他又说:“学莎士比亚,不必先背熟再讲,随讲随背吧。对,从明天起,我就教你学莎士比亚的书。”当下,定好计划,两礼拜学一本;学了八个月,又改定计划,两礼拜学三本,一年多,我把莎士比亚三十七本戏剧都学完,背熟了。
他问我:“你学了莎士比亚有什么感想?”
我说:“莎士比亚反映现实生活,是是非非,清清楚楚,一望而知,不似浮士德哲思深远,是是非非,恍恍惚惚,没法分辨。至于文字,莎士比亚、浮士德都美妙极了!但是莎士比亚比较好懂,浮士德不好懂啊!”
他说:“你的英文、德文基础,业已打好,将来的造诣成就,未可限量。你的学习与众不同。一般大学毕业文学士有几个将莎士比亚、浮士德背得像你这样熟!不过,莎士比亚、浮士德都是戏剧,还得学散文。从明天起,读卡赖尔的《法国革命史》。自己看,慢慢读,慢慢背,有不懂的词句,问问就懂了。不再给你添别的文学书籍读了。”
读《法国革命史》的第三天,我哭了。
他吃惊地问我:“怎么了?”
我说:“散文不像戏剧好背。”
他问我:“你读了几页?”
我说:“我读了三页了。”
他说:“你读得太多了。每天读一页或半页就成,要熟不要快;快而不熟,等于没学。”
暑假后,我考入柏林一个工学院。因为我的数学基础好,又有家中一位老师帮助,在学习过程中,没费过一点劲,很顺利地学习下去了。使我很苦恼的是:学校功课既累不着我,我就要读《法国革命史》,越读越爱读;读多了,就背不熟,控制不了自己。没法子,我商得他同意,允许我随便阅读他家中收藏的文学书籍。有的书藉,文章,不求背熟,反而背得很熟。
很快四年光阴过去了。毕业考试考完那天夜间,他从海外归来。那夜,全家人没就寝,等着他夜餐,祝贺我毕业。第二天,他休息了一天。第三天,他带我到巴黎去观光,住了三天。又从巴黎返柏林,住了两天,就整理行囊、书籍,他亲送我到伦敦,住了三天,又带我去看他的儿女。归来,就送我到爱丁堡,拜见卡赖尔父女,报告我的学历和他对我的期望。卡赖尔父女连连鼓掌,最后,站起来欢呼,祝我学习成功!大家落座后,卡赖尔对他说:
“你父亲是我的老朋友,他痛恨你——请原谅我——说你是一个下流没有希望的人。”他接着说:“没想到,你还没忘你父亲的遗志。”他停了停,又接着说:“世界已经走上一条错误的道路。人的行径、社会组织——典章、文物——是根本错误的。”他又说:“人类的一线光明,是中国的民主思想,可叹!据我所知,民主思想,在中国,始终没能实现;迨传播到欧洲而后,掀起了法国大革命,又好像一根划着了的火柴,一阵风吹灭了。徒有民主制度,没有民主精神。”他又说:“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通过革命,一定会成功,所可虑的是:在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国家,一旦出来一个抛弃民主思想的领导,再革命就更困难啦!我知道,不能因噎废食,必须走革命的道路;但是,我又没有坚持革命的勇气,可能因为我是一个文学家,不是一个政治家;我疾恶如仇,我不能杀敌致果。所以,我说:‘最后的一步是战争,但战争而后如何?’这个思想萦回在我心中十多年,我没能做出我自己的答案。后来,我为了为自己解嘲,才写《英雄和英雄崇拜》那本书。我知道,那不是彻底的真理。又经过几年的思想斗争,才做出答案,是:革命,革命,再革命!革命越艰难,成功越伟大,社会越进步。这是世界发展的规律,谁也阻挡不了。自然现象、社会现象都是在不断革命的过程中向前推进的。所以,我后来才写《法国革命史》,把法国革命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写出,给人们做个参考,使后之革命者,少走错误的道路。”
半个月后,我入了爱丁堡大学。卡赖尔年纪大了,不能给学生讲课,由他大女儿代讲,他放个转椅,在讲台旁听着。有时,他登台做总结,回答问题。
我的恩公,旧居停主人留住在爱丁堡三个多月,每晚来卡赖尔家,听他们父女讲话,我也在旁边听着。在那三个月的谈话中,父女二人解答了上百个问题,遍及文、史、哲社会科学。有时,三言两语;有时,千言万语。
他在离开爱丁堡时嘱咐我说:“你们中国有两句话:‘盛世难逢,名师难遇’。自从有人类社会到现在,还没有逢过盛世;可是,你遇见了名师。”他接着说:“我知道,你不定还要哭多少次。你哭吧!等你眼泪哭够数,你的学习就够份了!”他又说:“天地间,没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的学问;没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好的事情。何况学通中西,拯救人类的大事业。”
他说的话一点不错,我学习希腊、拉丁文时,不知哭了多少次。开始,教多少页,背多少页,没感觉困难。后来,自己遍读希腊、拉丁文文史哲名著,吃不消了。我坚持背下去。说也奇怪,一通百通,像一条机器线,一拉开到头。后来,不但希腊、拉丁文,其他各国语言、文学,一学习就会,会就能记得住。人们都说我聪明;其实,主要的还是坚持“困而学之”的办法。久而久之,不难掌握学习艺术,达到“不亦说乎”的境地。旁人只看见我学习得多,学习得快;他们不知道我是用眼泪换来的!有些人认为记忆好坏是天生的,不错,人的记忆力确实有优劣之分,但是认为记忆力不能增加是错误的,人心愈用而愈灵,“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我在爱丁堡大学毕业的前半个月,我父亲去世了。他临死前致函恩公(时在柏林家中),保守秘密,勿使我惊悉他的噩耗,并嘱咐他必须等我把欧洲之学都学通了,再把我父亲的噩耗告诉我,免得我辍学回国奔丧。
我的恩公遵从我父亲的遗嘱,把我送到巴黎,准备入巴黎大学,学法学和政治学,并给我租赁了三间很好的宿舍:一间做寝室,两间做书斋和客厅。他告诉我,这三个房间是他商得巴黎一位名妓的同意,从她的住宅中让出三间给我们的。
我说:“这不大妥当吧!”
他突然现出一副极庄严的面貌,说:“你现在不是一般的留学生,而是一位学者,一位绅士,一位中国的贵族——救世者!”他又站起来,指指点点地说:“伦敦、巴黎、华盛顿、纽约是世界上最大的强盗大本营,什么英皇、英后、法国总统、美国总统,他们都想掠夺世界的资财,奴役世界的人民,包括本国人民。”他又加重了口气说:“我特选这个住所让你住,是因为只有在这个住所中,你才能见到大批形形色色的强盗,前来拜倒在这位名妓——不——圣母的裙下。只有在这个住所中,你才能彻底了解人生。”他又接着说:“我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今日午餐时,我介绍你和这位‘圣母’相见。她的英、德、法文造诣很深,她希望学希腊、拉丁文。你教她。”
午餐后,我们三人乘坐马车到巴黎郊外去做漫游,随带三名仆人,背着猎枪,带着食物,游累了,就在林中野餐。一连三日郊游,我的新居停主人没接见宾客。有询问的,家中仆役便回答:“女主人应一位中国男爵和一位英国老人邀请,出门游玩去了。”
从第四天起,我便见到,不断有乘坐高车驷马之人来访。他们身着礼服,不似狎邪游客的打扮。
第七天,晚饭后,我的居停主人走入我的房间,说:“前两天来的那些客人都是政府官员、社会名流,想拜见你。我告诉他们,这位先生是来法国留学的,不做政治活动,谢绝了。今天来了一位老人,巴黎大学教授,听说你是他老友卡赖尔的学生,特来见你。”我点头答应,赶紧出门,站立在台阶下迎候。她便陪同老人走出门来,我跑上前去,搀扶老人入室,坐在沙发上。
老人问过卡赖尔先生健康情况,然后说:“我和你老师卡赖尔先生,经俄尔闻介绍,结成好友,光阴似水不等待人,我们都老了。”然后他紧接着说:“我本打算等你入校后,和你相见,但是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我在几日内要死啦。我不信梦,但是我又怕真的看不见你,我才决心前来。”他又拉着说:“我心里存着两件事。一、我是学法律的,我很想写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法典,但是我还没看见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我不敢无知妄作。我希望你能完成我的志愿,因为你可能看见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二、你们中国的《易经》是最有价值的经典。可惜,我不通中文,这是我终身的遗憾。我所读到的是一些法文和拉丁文翻译片断,虽然不全面,未能将《易经》的真价值全盘托出;但是《易经》哲学已经光芒万丈,炳如日月星辰!你只通西学不成,归国后,要深入研究《易经》。”他又说:“此外,你老师当年对我常常说的一句话:‘最大的罪恶是自欺’,对你们也说过了吧?”
我回答:“不知说多少次了!”
他长叹一声说:“黑格尔就是一个自欺的学者。他的论理学就是根据《易经》‘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写出的。他竟攫为已有,说是他自己的发明、创作;又掉过头来,批评《易经》理论不值一文钱,卖弄他自己的著作。我希望你到我家去阅读那些译文,有的词句很明显,没有问题;有的词句很模糊,可能是翻译的人未能彻底了解原文,问题很多。我们可讨论讨论,等你归国深造时,也会起到一些作用的。别的话不多说了,再见。”
过了几天,我便开始教我的女房东学希腊文。我教她学希腊文字母那天,就教她背几句《伊利亚特》。她笑着说:“你的教法真新鲜,没听说过。”于是,我就把我学习的经过,讲给她听。她说:“好,我就这样学下去。”我说:“等你背熟一本,你就要背两本,拦都拦不住。”
其时有一个卖糖果的小贩,德国人,他的名字叫瓦德西。他每天给我的女房东送水果、点心等等。捎带地三两天也给我代购一些水果、茶点、咖啡、可可。
一天,我看见有两个客人,从女房主人房间走出,昂首阔步,旁若无人,走到门外,乘坐两辆马车,扬鞭得得驰去。那时,瓦德西刚走到院中,掉转身,左手提篮,右手指着门外,高声说:“你们这些魔鬼、野兽、毒蛇,等我瓦德西有朝一日成为人类的大救星,把你们全都消灭掉!”一个仆人从门房中走出,踢了他一脚,另一个仆人在屋中大笑。他走进女房主人房间,交了果品,又走出去了。
少顷,女房主人手拿着《伊利亚特》那本诗,来到我的房间,把学过的诗句背了一遍,然后说:“你瞧见那位唐·吉诃德么?”她接着说:“他是德国一个流浪儿,没有文化;可是,他很有志气。他瞧我跟你学希腊文,也希望教他学点德国文。我问他学德文做什么?他说他希望投军,有机会,再入军事学校。但是,一个文盲是办不到的。”她又说:“将来用钱,我答应帮助他;学德文,我答应给他求求你辜先生。”
我说:“好,我教他。”
她问我:“不耽误你学习么?”
我说:“学校一学期的讲义、参考书我都快读完啦。我三天两头不到学校去上课。我出去,是到那位老先生家读书和讨论问题……教他学点德文,耽误不了我学习。”
第二天,我的女房主人带领瓦德西向我的房间走来,我赶紧迎出去,和他握手。进入屋中,瓦德西说:
“亲爱的辜先生,我不是教徒,请允许我在教师面前行跪拜礼。”他跪倒就叩了好几个头。
我赶紧说:“我们是朋友,行个中国跪拜礼吧。”我也跑倒还了一个叩头礼。他又和女房主人握了手,转身又和我拥抱。女房主人请我们到她的餐厅进午餐。第一个菜就是那天我告诉你们的那个菜。女房主人说:“这个菜是瓦德西先生发明的。”我们都笑起来了。我吃了三个煎鸡蛋,女主人吃了两个,就放下了刀叉,瓦德西吃了六个,还有一个,他赶紧吃完,站起身来,又把女主人盘中剩下的煎鸡蛋叉过去一个,咬着吃。接着上来的菜,我吃两三口,放下刀叉,瓦德西正在狼吞虎咽。女主人说:“瓦德西先生不要客气,随后,还有很多菜,请你尽量饱餐。”
午餐后,我们品评中国茶。女主人放下茶杯说:“瓦德西先生,辜先生不但能教你德文,而且还能教你军事学所必需的数学、物理和化学等等科学知识。请你原谅我,你还得向辜先生学礼貌,用辜先生的话说是‘生活艺术’,否则,你会被人视为粗野,不能登大雅之堂,影响你的前途和发展。你前天在院中痛骂那两个败类,大快人心。辜先生和我祝你将来成为一位解放被压迫者的英雄!贵国文圣歌德说:‘嗟乎,无极的道德,庄严当自然在她的亲爱的行程中训练我们,达到我们所追求的一切!’我们现在所遵守的礼节,都是封建社会制造出来的——抬高贵族,降低人民的阶级地位。伟大的中国,辜先生的祖国,有两句古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两句诗把阶级社会人吃人的罪恶具体、鲜明地表达出来。论理,这种自古留传下来的封建社会礼节,不但不应该学,而且必须改变;但是人作为一个社会动物,不可不知道那些把戏。”
瓦德西跪在地上,向圣母玛丽亚祷告:“仁慈的圣母!我不是教徒,我的心和教徒同样虔诚。我情愿做×××小拇指上一只麻雀,斗败吃红肉、拉白屎,飞满天的恶鹰。这是我的誓言。他年,我违反了我的誓言,让毁灭捉住我的灵魂!”我也站起身来,说:“这是我们两人的誓言。让我俩互相学习,互相勉励!”他的眼圈红了。
一天,我的女房主人来到我的房中,说;“你父亲的老友嘱咐我帮助你了解人生,可相机介绍客人和你会见,请勿拒绝。”然后,她手指她放在桌上的一个大本子,顺手打开,翻了几页,指出两个人名,又说:“这两个东西形影不离。他们自负是学者,见我跟你学希腊文,教法与众不同,又听说你教瓦德西学德文,准备送他回国,入军官学校,大为惊讶,几次请求我介绍他们来拜见你。明天,你可以见见他们,不是别人,就是那天瓦德西痛骂的‘两条毒蛇’,两个部长、大财阀。”
以后,来见我的人不计其数。其中和我纠缠不休的,是那些颓废诗人。我说服不了他们,只得去请教那位老先生。他说:“让这些可怜的孩子来见我。”
一天,我们二十多人,去见老先生。老先生一笑说:
“你们不都是对科学悲观失望,慨叹得不到彻底真理么?要知,科学还年轻,现在得不到,将来会得到。”他顺手拉开书抽屈,取出两篇小故事:一篇是用英文翻译的《桃花源记》;一篇是用法文翻译的《愚公移山》。大家传观完,有一个人说:
“《愚公移山》这篇小故事我们还没读过。”
老先生说:“这说明一个大问题,就是,我们法国青年都陶醉于桃花源思想,而没有愚公移山精神了。在我童年时代,这个小故事家喻户晓,转瞬几十年,这篇儿童读物瞧不见了。”
有一个人说:“科学越进步,战争越残酷,杀人越多。”
老先生说:“那是科学误用之罪。”
转眼三年光阴过去了。一天,老先生留我晚餐。他对我说:“你国自从《南京条约》签订而后,门户大开。英、法诸国纷纷侵略中国,日甚一日,亡国之祸,迫在眉睫。你国政府奋发图强,正在需要人才之时,你回国去吧!”他接着说:“若夫今欧美之学,实不足法,而又不可不知也。今汝已尽知之,速归,余有厚望焉!”
在张之洞总督门下
回国后,适值张之洞总督以延揽青年学子而闻名,我遂投在张公门下。
我在张公幕府中,遍请那些翰林、进士老先生们教我汉文。他们的回答都是这一句话:“你是读洋毛子书的,没有资格读我们中国的经传。”我没有办法,购买了一本官话指南。那本书是日本人写的,书中搜集了中国官话,译成英文。我便把那本书作为汉文读本。苦恼的是不会查中国字典,遇到生字,还是没办法。事为张制军所知,他对我说:
“孔子说,‘自行束修以下者,吾未尝无诲也。’他们不是不肯教你,是因为你无礼貌。师道严肃,未可唐突。”
我说;“惭愧得很!学生在法国留学时,有一个卖糖果的小贩,名瓦德西,是一个德国流浪儿,文盲,但是他很有西洋骑士精神,很有志气,他一心想回德国,入军官学校,拜我为师,跟我学德文、数学……。拜师那天,他叩了好几个头,我也还了一个头。我教了他三年多,直到我回国,他才回国。”张制军哈哈大笑,连说;“‘礼失而求诸野’。”
从第二天起,张制军便亲自教我读《论语》,查字典。
张制军诞辰,嘉兴沈曾植(子培)前来祝寿。张制军对我说:“沈公是当代泰山、北斗,名儒、大儒,他的聪明学力无人能及。”
会面后,我高谈阔论西学西法,沈公一言不答。我问他为何不答一言?他说,“你说的话,我都懂;你要懂我的话,还须读二十年中国书。”
恰恰二十年,沈公又来给张制军祝寿。我听他大驾光临,便令差役将张制军藏书往前厅搬。我进入大厅,谢坐后,他问我:“搬书做什么?”
我说:“请教老前辈,哪一部书老前辈会背,我不能背?老前辈懂,我不懂?”
他说:“我知道,你能背能懂。我老了,快离开这个舞台了,你正走上这个舞台。今后,中国文化这个重担子,挑在你的肩上。他人通中学,不通西学;通西学,不通中学,皆非其选也。”
后来,罗振玉给我的一本文集作序,说:“辜鸿铭外部早岁留学欧洲,其声名已藉甚。归国后,返观吾国六经、子、史,曰:‘道固在是,不待旁求’于是沉酣、寝馈于其中,二十年,而学以大成。”“大成”是过誉之言,因为《易经》一书,我始终未着边际,辩证法不过是《易》学的一枝一叶,以此概括《易》之广大,与西人盲人摸象的故事何殊?
有人说我聪明,殊不知我的聪明,何能与沈老前辈相比。中国有三个聪明人——周公、纪晓岚、沈曾植。
在八国联军进北京以后
八国联军进北京后,那时,德国恰有×××的“指上麻雀”飞到北京,言称:“我们要有理性,化干戈为玉帛;不要没理性,贪心不足蛇吞象。要知,中国和印度不同,中国人民是有礼教的人民,世界上没有能统治中国人民的国家。别看我们一时侥幸得手,闯入北京。等中国勤王之师云集都下,那时,我们八国联军都被切成碎肉,也不够中国军队一顿饱餐。”同伙们同意了他的意见——承认双方处理不当,致令引起国际战争,双方都应该承担责任,不能完全归罪中国一方,列为和约第一条;只要中国接受赔款要求,但不能过奢,使中国永无复兴之望,列为和约第二条;中国人刺杀日本公使、德国书记官,派全权专使赴日、德唁谢,列为和约第三条;准许外国传教士入境、居住和传教自由,并赔偿教会、教士所受损失,但传教士亦不得干犯中国政治、法律,否则准许驱逐出境,列为和约第四条,等等。国家兴亡,危机一发!
那时,我在张制军幕府做西席,目睹张公公忠体国,深恐苍生重遭涂炭,国破家亡,一连数夜不寐,个别谈话垂询,团体会议磋商。当时,我提出江南独立计划,暂作缓冲,避免敌人乘虚而入,抓先派海、陆军进攻我广州、上海等沿海诸大城市,深入武汉腹地,扰乱中原。我们好乘机尽快整军备战,并唤起举国人民,同仇敌忾,和敌人做长期战斗,保家卫国,北上勤王,争取获得最后胜利。张制军连连点头称:“此策甚善!”然对独立宣言,恐致朝廷误会,重遭严谴,忐忑踌躇,迟迟不敢发出。适值两江总督刘坤一星夜前来,与张制军会商和战大计,张制军便将江南独立计划提出,并告以不敢冒昧发出的苦衷。刘制军当机立断,说;“公一人不便出名,恐遭不测;以我二人名义,发出可也。”于是,江南独立宣言马上发出。
江南独立宣言发出,张、刘二位制军才开饭,并令我作陪。刘制军命我将外交和战大计逐条详陈,藉资采纳。我遵命,把我在那几天心中考虑成熟的计划说出。刘制军听我说完一条,便点头称“是”。张制军不时站起身来,在大厅中走来走去,询问计划中所可能发生的问题。谈话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天明。张制军请刘制军去安寝,可是,他还是在大厅中来回走。他对我说:“你去把外交和战让划逐条写出,越快越好。”
第二天九点多钟,我把计划书写完,呈交张制军。他仍然很有精神,一点没有倦意。
刘制军去后,旋闻西安行在(西太后和光绪帝)已派庆王奕劻、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办理外交事宜。张制军对我说;“我明天保送你赴北京,去见庆王和李中堂。”
临行前,他问我:
“京华之行,可有把握?”
我说;“真理在握,正义在我,何惧鬼子横行!”
张制军一笑说;“你此去襄赞王爷、中堂办理处交大事,但求过得去,不可过分坚持。”又接着说:“现在,皇太后、皇上圣驾西幸,宗庙、社稷为重。他要在王爷、中堂面前,把国内外形势,利害轻重,婉言陈述给他们听。然亦不可过分丧权辱国,当争则争,当让则让。如果王爷、中堂不以汝言为然,只好打破一切顾虑,与王爷、中堂力争。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此其时也!无论如何,亦不能断送国家于一二人之手。”还说:“你要将每日交涉、谈判情形,王爷和中堂的意见、态度以及一切措施、行在御旨,随时电我知道,余与汝采取同一方针政策,万死不辞!我已下令,湖北军队全体动员。除留一半鄂勇交水师提督节制防守武汉外,所有大军悉皆调往鄂、豫边境,防止敌军南下,攻我无备;并派专员,分头往见各省督抚,赶快做好战争准备。和议如果不成,便即会师北京。现在,已有江南五省独立宣言,又有山东巡抚袁世凯来电响应号召。大江、黄河南北,业已连成一片,不致分崩离析,任敌人铁蹄随便蹂躏。敌人也知道我们的宣言,所以不敢过分嚣张。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更要做好战争准备。这个责任交给刘制军和我。外交事务只有靠庆王、李中堂和你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可因官卑职小、地位低,便不敢说话。要紧,要紧!切记,切记!祝你一路平安。”
我说:“请制军注意计划书最后一条,调动全国军、民、男、女、老、少,小孩也要教育他们,仇视敌人,效法当年西班牙组织游击队对付法国拿破仑的办法。无论战争打多少年,有多大损失、牺牲,也不能向敌人投降。如果投降了,中国就要被瓜分,神州大陆将永远沦陷为各国殖民地。”
张制军说;“有我老命在,决不投降。”
晋京襄助李鸿章和奕劻(庆王)
我到北京后,径投李中堂府第。李中堂瞧过荐函说:“鸿翁前来,国家之幸!王爷、兄弟之幸!昨接张制军来电,获悉尊驾即将莅京,正在渴望。兄弟已奏请王爷任命鸿翁员外郎之职,在总理衙门帮办外交事务。王爷和兄弟对外交事务是外行,请鸿翁不要拘泥,畅所欲言,兄弟洗耳敬听。”
于是,我便问:“联军总帅瓦德西晋见王爷时,态度如何?”
李中堂说:“每次瓦德西和王爷在府邸会面,态度别提多坏啦!他名为专诚拜谒,实系追到府邸,进行威逼、恫吓。”
我又问:“谈了些什么问题?提出什么条款?”
李中堂说:“什么问题、条款,一概未谈,他和王爷一见面,就拍桌子,瞪眼睛,大喊大叫,命令王爷快写降书顺表;否则,就要把北京烧光、杀光,并把王爷抓到德国去,给他们公使偿命。王爷不敢发一言。瓦德西简直是一个野兽,他比其他各国公使、将军都凶。”
于是我又问:“他和中堂会见时,态度可好么?”
李中堂说:“兄弟我没有单独和他会过面。也许他嫌我官卑职小,不肯来见我;我因他窃居仪鸾殿,欺人太甚,也未去拜见他。我和他在总理衙门会面时,有各国公使在座,那些公使们都很有礼貌,他也没敢耍野蛮。”
我又问:“公使们提出些什么要求?”
李中堂很气愤地说:“他们坚持索取罪魁——载漪、载勋、载澜、刚毅、赵野翘等数十人。我和他们争辩,瓦德西说,‘我们开列的罪魁人名,皆系从犯,给你国留体面,再不接受我们的要求,我将索取首犯!’”
我又问:“联军军纪好坏?”
李中堂说:“日本军纪最好,美国军队不住民房,军纪也很好,其他各国军队军纪坏极啦,以德国军队最凶。不过瓦德西尚能保护宫殿,不许毁掠,见瑜妃犹致敬礼。”
我说:“似此,降服这个野兽,有办法了。”
李中堂一惊,问:“却是为何?”
我说:“野兽越凶,我们越有理。”
李中堂说;“他不讲理呀!”
我说:“兽有兽王,他不讲理,和兽王去讲理。”
李中堂说:“据传说那个兽王更凶,他动不动就大嚷什么铁血主义!要把中国当作野人国家看待,可以随便屠杀。”
我说:“不,那个兽王雄才大略,最重礼仪,军纪最严。他不过是对中国兴问罪之师,因为中国人刺杀了他国的公使。只要我国朝延派王公大臣去他国道歉,并承认赔偿损失,也就够了。”
李中堂说:“其他各国虎视眈眈,都想瓜分中国,各尝一脔。他们所提出的要求太苛啦。王爷和兄弟我无法应付,请鸿翁将和议全盘大计,详示兄弟,好奏请王爷采纳。”
我说:“兵法有云,‘知已知彼,百战不殆’,这是一个铁律,用之于军事如此,用之于外交,也是如此。”
李中堂说:“我国自甲午之役,一败涂地,国库空虚,民生凋敝,军队、军械腐朽不堪。日本一国尚不能敌,何况八国联合起来,进攻我国!在已者已毫无足恃,在彼者胜算可操,战不能战,和不能和,王爷和兄弟心力交瘁,一筹莫展。”
我说;“中堂不必过分忧虑敌人强大,中国软弱,请看自江南五省独立宣言发出而后,又有山东省采取联合行动,敌人气焰业已低落,因为敌人深知,他们联军进攻中国,已激起各省封疆大吏联合起来。五省独立宣言不是独立,而是备战,和他们做长期战斗。以中国幅员之广大,他们的军队分配不开,不敢深入腹地。人民爱国热情之激昂,由各省督抚、将军率领,与端王纵任拳民胡干不同。他们的些许军队,虽拥有枪炮武器,是无济于事的,经过持久战争,都得被消灭掉。这些国家没什么了不起,他们都是欺负老实人。真和他们死拼到底,他们的气焰也就消灭了。晚生在欧洲留学时,每和彼邦人士谈论起鸦片战争,他们无不为中国惋惜,说:‘欧洲国家不惧中国政府,怕的是中国疆吏,像林则徐那样的疆吏;怕的是中国人民,像广东省那样的人民。’在我立于不败之地,在敌立于必败之地。此其一。
“联军各国互相敌视,矛盾重重。他们彼此之间,存在不可调解、无法团结之因素。远的不说,说近的。德国、法国为世仇,现在,法国与俄国联盟,其目的在压迫德国;英国与日本同盟,其目的在打击俄国。美国是西半球最强大的国家,它的雄心是:第一步,夺取英国、法国、西班牙在拉丁美洲的殖民地,独霸美洲;第二步,侵略东亚,与英、法、日、俄争夺市场,平分秋色,瓜分中国;第三步,再向欧洲进攻,统治世界。综观联军八国,除奥地利、意大利二国没有实力不计外,只有德国还没有瓜分中国那么大的野心。德人占据青岛,租借胶州湾,一则因为德国在中国没有根据地,没有商船来往,自己占有的良港,不能与英、法诸国为敌;再则因为他国不下手占领,也必为别国所占领。那样,对于德国商业竞争,更为不利。田有禽,利执言。德国与其他诸国不仅为了在中国争夺商业市场而且还要占领我国之土地、瓜分中国不同。所以德国租借胶州湾,当然也是我国的敌人,同时,也是与其他诸国为敌。俄、法、德三国代我国索还辽东,德国并没有俄国那样赶走日本,好独吞东三省的野心,德国不过藉此略缓俄法联盟之敌对情绪,所以,在我国的酬报上,德国所得为最少,德国欣然接受,代我国索还辽东,英国为何不参加?但在俄国占有旅顺、大连湾时,英国扬言,俄国不以旅、大为通商口岸,而据以自固,作为海军根据地,当聚军舰击退之,却是为何?因为英国是日本的同盟国。综合上述情况,八国联军进攻我国,确是为了瓜分中国而来,与十字军东征不同。不然,不会把奥地利、意大利二国也能拉扰在内;但是,联军各国内部的矛盾很深!他们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很厉害。此其二。
“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找到了开锁的钥匙——攻心战术,假借德人之手,从联军内部瓦解联军,外交问题不难迎刃而解。
“晚生在汉口,已向英、美各国著名报刊寄去我的文章,抨击欧美各国压迫中国太甚,才激怒中国人民团结起来反抗外国人。各国公使超越公使职权,擅调兵入中国首都——北京,已失公使之态,我国政府和人民焉能再以待公使之礼待之?从海外传来消息,伦敦为之纸贵。足征真理流行世界,何况还有江南五省独立宣言的威力压在联军头上!他们不敢再像过去那样轻视中国: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将和四亿有组织的中国人作战,而不是和几千、几万乌合之众的团民作战;将去和各省素孚众望的督抚、将军们较量,而不是和昏聩无知的端王和董福祥等人较量。等着他们的是全军覆没,不能再打英、法、日、德和俄罗斯侵略中国手到擒来的如意算盘,因为那是中国白给,不是他们战胜,中堂何忧何虑!
“不过和议之门未闭,自无庸掀起大规模战争。”
李中堂说:“鸿翁熟谙各国国情,天下大事了如指掌,使兄弟顿开茅塞。尚望将和议具体方案、步骤,告兄弟知道。”
我说:“第一步,先降伏瓦德西这个野兽,然后,再假借他的手,斗败其他联军各国野兽”
“晚生在法国留学时,和瓦德西在巴黎相处三四年之久,我俩的友谊是亲昵的,我俩的结识是离奇的,他不敢在我面前无理。
“我计划如此这般,是否可行,请中堂裁夺!”
李中堂连连点头,说:“好,好!就这么办。”然后,他叫侍者拿茶点来,欠身对我说:“请鸿翁用茶点休息休息,兄弟即陪鸿翁去见王爷,好让他赶紧准备,回头,再用晚餐,请鸿翁自便!”
我用过茶点,命侍者请过李中堂来。
中堂一跨过门槛便说:“兄弟越想鸿翁的计划,越觉得心中开窍、亮堂!因此,我联想到,鸿翁在王爷面前,也要无拘无束谈话,才能把话谈到家。少顷,和王爷见面时,干脆把那套谢恩的礼节,王爷的称呼,一概免掉,称他‘您’,自称学生,好了。”
我说:“那如何使得?”
李中堂说:“王爷是一位不拘礼节的人。他几次对我说,他讨厌极了王爷这个称呼;不给人民做点好事,早晚叫人民把脑袋瓜搬家,哪个朝代不是依样画葫芦!因此,我和王爷在府邸相见时,你呀,我呀,都说惯了。”
我说:“那么,中堂别再称我鸿翁了。”
李中堂说:“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当下,遵中堂意旨,我二人改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衣服,从中堂府中出来,步行在街上,所带卫士,也都穿便衣,在前后散布开。
一路上,我们边走边观察城市治安情况。中堂说:“现在,治安情况好多了。我进京时,满街死尸,洋人驱华人负尸出城,不顺者就横施鞭打。”
使我吃惊的是:迎面走过来一伙人,大声说:“干,也不在这时候干,给咱们大清国丢人!”我对中堂说:“这种道德责任感精神多么伟大!今而后,我敢断言,世界上没有能吞并中国的国家。”
我们走到庆王府门前。门口立着一个人,说了声“请”。李中堂和我一同走上大殿,那人说:“二位大人受累了!”李中堂说:“这是王爷,行个便礼好了。”我向王爷请了一个安,说:“您好!”王爷说:“贱躯还好,国家大事端赖二位指教了。”
李中堂迈步走进大厅,我也侧身而入。王爷挽着我手说:“一切礼节皆免,请坐。”我说:“那么,学生告坐了。”王爷欠身说:“请二位点心、点心,二位还未用晚餐?”李中堂说:“晚餐未用,点心吃不下了。”王爷说:“我知道,你腹中有宝。”言下,相对大笑起来。
李中堂笑声稍停,便对王爷说:“恭喜,恭喜!辜先生今日莅止都门,明日便可奏降伏野兽之功。天生英才,以维社稷,非偶然也!”接着说:“瓦德西,看你还敢横行否?”王爷顿时宁神、屏息,听李中堂讲下去。
李中堂接着说:“辜先生的计划是:明日,在府中预备一桌丰盛的中国筵席,用您的名义,请瓦德西莅府晚餐,尝尝中国酒席风味。让辜先生穿便衣躲在屏风后,暂不出头露面,听他言语、动静。您沉住气,听他说,不要回一句话。他越蛮横越好。等他忘形谩骂起来,辜先生再从屏风后出来,降妖捉怪!你瞧这办法好吗?”
王爷说:“不敢动问,辜先生何所恃而无恐?”
李中堂说:“这得请辜先生一言了。”
庆邸会见瓦德西
第二天清晨,我便从李中堂给我预备好的寓所来到庆邸;和庆王商量,选什么菜,备什么酒。午餐后,李中堂也来到庆邸,分析国内外形势,讨论和议大计。
下午五点钟,瓦德西来到庆邸。李中堂避开他,我便按照计划,藏身在屏风后。庆王下殿,把瓦德西迎进大厅。落座后,瓦德西抽出雪茄,点着吸了两口,便对庆王说:“你们的太后秽德彰闻,没有资格代表你国人民;你是一个待决的囚犯,没有资格和我讲话。你们听吩咐好了!”说完,他站起身来就要走。
我便从屏风后转出身来,手指瓦德西,说:“瓦德西,你太无礼!你没资格代表你们的光荣的凯萨。我马上给德皇陛下去电报。”
瓦德西大吃一惊说:“老友晚安,请原谅我!请坐。”
瓦德西、庆王和我坐下后,都吸着雪茄烟。我问瓦德西说:“让我请问你,中国现在所处的情况和贵国过去所处的情况相同否?”瓦德西点头,说:“相同,完全相同。”我接着问他:“那时,飞在贵国上空的恶鹰是哪些国家?”瓦德西脸一红,说:
“自从拿破仑侵略我国而后,飞在敝国上空的恶鹰一直是奥国和法国。”
我又问他:“贵国威廉第一世大帝雄才大略,讲军经武,奋发图强,率领日尔曼伟大民族,东战败奥地利,西战败法兰西,驱走贵国上空的恶鹰而外,还做过什么最光明、最伟大,彪炳于世界史上的勋业?”
瓦德西很兴奋地说:“那便是帮助意大利复国!”
我说:“兴灭国,继绝世,这是敝国几千年来的传统的礼教!也是贵国的教化目的,而不是如你国人士后来所说的什么德意志文化至上思想——德国人是天之骄子,他国人是俎上肉。”
瓦德西点头称“是”。接着说:
“辜先生今日教我之言,为曩日在巴黎教我时之所未闻。足征辜先生道德学问攻修、造诣之高,而我却甘做联军总帅,欺压中国,不能坚持真理、主张正义,违背了我的良心和誓言。”他起立用坚定的口吻说:“我一定帮助贵国驱逐这些恶鹰!”
我立起和他拥抱,庆王也立起和他拥抱。
瓦德西对庆王说:“适才,我对王爷无理,请原谅我!”
庆王说:“让我感谢元帅帮助敝国解决和议问题,恢复各国邦交,我国之幸,各国之幸!”
瓦德西又对我说:“让我感谢老友!若不是你今天拯救了我,我将坠落于罪恶的深渊中,变成一个野兽,辜负上帝造人按照他自己的形象!”
于是,我三人起立,先由我带领庆王,用中国话祷告上帝!随后,又陪瓦德西,用德语祷告上帝!
归座后,瓦德西说:“我明日迁出仪鸾殿。”
我说:“不必明日迁出仪鸾殿。”
瓦德西问:“为什么不必迁出?”
我说:“明日迁出该殿,须费唇舌向联军做解释,发挥作用较小。不如斗争到尖锐化时,元帅再宣布迁出该殿。”
瓦德西说:“是,是!今后,一切愿听先生吩咐。”请元帅明日下令,整饬贵军纪律。”
瓦德西说:“我回去,即下命令。”他接着说:“保护宫殿卫队,我早已命令他们严守纪律,请王爷和辜先生放心!”
庆王和我齐说:“谢谢元帅保护我国宫殿!”
瓦德西说:“魔鬼也不敢毁坏贵国宫殿,何况我还是一个人!”
我们大笑起来。
笑声落后,庆王说:“贵元帅不远万里重洋,驾临敝国,小王无以为敬,特备菲酌,为元帅洗尘。”
瓦德西说:“衷心感谢贵王爷赐我中国酒席,愿祝中德两国永敦和好!”
瓦德西接着说:“卑联军奉命出征之时,敝国凯萨因你国团民刺杀我国公使,确实震怒非常;并当着士兵宣布:北京城破之后,当以入野蛮国之法对待中国。卑职奉命当时,明知联军各国野心勃勃,而德国反甘居戎首,但卑职不敢发一言——军法森严!”又说:“联军进北京后,又推我做统帅,心实怀念我之老友。辜先生为何在贵国默默无闻?前几天,有英国赫德老生拜见我,手出伦敦各报纸所载辜先生文章,讲给我听;并力言,辜先生言论句句是真理、正义!他又说:‘我,英人也,愿随辜先生之后,为真理、正义做斗争,更愿总帅再思辜先生言论当否。幸勿以我言为冒渎!’
“赫德老先生去后,我惊喜欲狂,可是,每一转念,又有点气愤!不,不!我是一个粗野之人,请贵王勿见怪!”
庆王说:“元帅胸怀坦荡,出言率直,既故旧之情深,又真理正义之喜闻乐见。我们敝国有两句古诗:‘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元帅可当之而无愧!”
瓦德西起立,和庆王握手说:“贵王过奖了。谢谢,但为鬼为蜮的小人行径,我瓦德西还干不来。否则,辜先生也不会收我做学生了。”
我也站起来,和瓦德西握手。
落座后,我对瓦德西说:“我归国后,承我国名儒大儒沈曾植子培老前辈教导我再读二十年中国书,挑起发扬光大中国文化的重任!所以,我这些年一直在湖北总督张之洞门下读中国书。张总督不辞劳苦,有时竟夜不眠,给我讲课到天光明亮。”
瓦德西说:“这就不必惊讶了!为什么张总督是江南五省独立宣言的倡议者。那个宣言使我在月明星稀之夜,徘徊于仪鸾殿前,不知将来我葬身何地了。”
晚餐后,瓦德西告别,匆匆离去,临行又重复说:“我这就去下命令,整饬联军纪律。”并和我相约,明日上午相见。
放出一只“麻雀” 智斗联军“恶鹰”
第二天早晨,瓦德西来到我的寓所,和我握手,哈哈大笑说:“我这只麻雀决心和他们那些恶鹰拼了!但是,我在昨天晚餐时,听你说什么‘可使有勇,且知方也。’今天,就请你吩咐我怎么和他们拼吧!你指东,我东飞,你指西,我西飞。在真理、正义面前,我是无所畏惧的;但是请你不要像她那样呼我什么唐·吉诃德,瞧着我发笑!我的老朋友,说话吧!”
我问:“×××小姐,不‘圣母’身体安否?”
瓦德西说:“她在农村生活得很好。”伸手从囊中取出一封信给我看,那信的内容是说:“你已经身为贵国大将军,当以国家安危为重,请不必再给我来信,我也不给你去信,除非在彼此病笃之时。”他又手指信中夹的一张马克,说“这张马克,我始终带在身边,作为纪念!我还记得,在我接受‘圣母’恩赐我钞币时,你对我说的的话:‘请在你和我的行为中,永远不要倾向非真理、非正义一边。让我们欢呼真理万岁!正义万岁!现在,我离开真理、正义太远了。我有何颜面见我老友?”
我一把拉他坐在沙发上,说:“敝国有两句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不为过矣!元帅何自悲,而不自喜?”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俩各自取一支雪茹吸。瓦德西说:“你不是喜欢吸土耳其香烟么?”他顺手从衣兜中取出一盒烟,说:“你瞧!我从欧洲给你带来一箱土耳其香烟,明日奉送过来,谅不至见拒吧!”
我谢过了他的厚意,取出一支土耳其香烟吸着,说:“请元帅首先去拜见意大利公使,说明你的来意,请他同意,支持你的意见;然后,分头去见奥、美和日本公使,争取获得他们的同意和支持;然后,再和英国和法国公使做斗争;最后,再和那个居心叵测、狡猾万端的狐狸或野心狼——俄罗斯——公使做斗争。这个艰巨的工作,全靠元帅鼎力而为了!”
瓦德西说:“我也考虑到那只狡猾的狐狸或野心狼,我们要防备它!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就是贵国政府主战主和,方针、政策无定。但愿先生能掌握住你国王爷和李老宰相和你采取同一方针政策,别叫那只狡猾的狐狸钻进去,玩弄他们二位于股掌之上,忽而甜言蜜语,忽而威胁、恫吓,弄得当战不战,不当战而战:当和不和,不当和而和,坐失机宜……我敢断言,真理、正义一定获得最后胜利!”
我跳起来和瓦德西紧紧拥抱;然后,坐下说:“我亲爱的老友,你的金玉之言,使我感激涕零,铭诸肺腑,我一定遵照你的指示,努力工作下去!”
瓦德西去后,我马上去见李中堂,告座后,李中堂笑说:“昨夜王爷已遣人来告,说,昨日晚餐很成功,野兽业已驯服,专候我二人今日前往府邸,磋商进一步计划。适才俄国公使刚从寒舍出去。他说:‘贵国王爷昨日请瓦德西统帅晚餐很成功。瓦德西统帅回仪鸾殿,便命令联军各国军队整饬纪律。足征瓦德西统帅对待贵国态度业已改变,此与议和前途,最为有利。可喜可贺!故此特来告知贵全权大臣,和议的曙光在望了!请贵全权大臣保重身体,不可过分劬劳!’”
我说:“果不出瓦德西所料,这只狡猾的狐狸、野心狼竟能跑到我的前头,来给您报喜信,其言綦甘,其心至毒!”
李中堂问:“你今晨会过瓦德西了?”
我回答:“适才在我寓所相见。”
李中堂又问:“谈些什么话?请详细告我知道。”
于是,我便把我和瓦德西谈话的内容说给他听。
李中堂说:“可以想像,瓦德西这位将军不但能做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而且能做到‘禹闻昌言则拜’。故能挺身而出,真诚帮助我国,解决和议问题,何人能及?世所称毛奇将军,我未之见,今见瓦德西,并聆其金玉之言,使我不由得不回想起甲午之战,我国将领宋庆、卫汝贵之流,使我痛不欲生;因为使他们滥竽行伍,执掌兵权,皆我之过也。你明日见瓦德西代我致谢,并告诉他,我决不会辜负他的善言!”
李中堂和我到庆邸后,庆王说:“实不相瞒,我一见瓦德西,便为之股栗。你为何一点也不怕他?”
我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站在我身后,我尚不惧,何惧瓦德西?”
于是,庆王便将昨天晚餐前,我和瓦德西的对话,绘声绘影地述说出来。
李中堂静静地听着。听到最后,他眉飞色舞,老脸笑容可掬地说:“今而后,方知孟子所说‘浩然之气’,文天祥所说‘天地有正气’之言,信不我欺也!”
李中堂话锋一转,又突然说:“我见张制军来函,称道你《易》学造诣精深。我愿借此机会,请教《易经》所云‘六爻发挥,旁通情也’,以释我终身之疑!”
我说:“古《河图》告诉我们,‘庚金——元情义’。元情为宇宙本体,贯通天、地、人三才之道,故云‘六爻发挥,旁通情也’。至孟子所说‘知言养气’以身证道之真功实学,尚非小子之所敢知也!”
李中堂说:“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信乎孔子之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庆王赶紧插口说:“此非白鹿洞,咱们还是谈外交问题。请辜先生明白指示和议大计,免致临时仓皇!”
我说:“要割让我国领土、瓜分中国,则誓死和联军做持久战,在所不惜,绝对不可示弱,不能言和。此其一。要索取赔款数目过奢,中国人担负不了,他们必定进而要求以中国海关、铁路、矿山、邮政等等作为抵押品,并准许他们派员直接监督执行,把中国变成半殖民地,永无复兴之可能,则坚决和联军做斗争,绝对不许丧权辱国!不能言和。此其二。外此二者,我们当然乐于和联军议和。这是有关国家存亡之原则问题,是绝对不能退让的!未知您二位以为然否?”
李中堂突现病容,似有忧戚之色。据我所知,李中堂从来没有在人前表示出激动的心情。难道今天真个为之心荡了!我的心也不禁怦怦地跳起来。
庆王赶紧说:“就这么决定,听瓦德西回话好了。咱们休息吧!”
我抢过话来说:“让我这就回寓。瓦德西今晨和我磋商,他已经去见意大利等国公使。如有回话,再向您二位报告。”
庆王说:“好,好!”
我便先告退而出。
第三天早晨,瓦德西来到我的寓所,说:“意大利公使告我说:‘英、法、俄三国公使昨天联合来到敝使馆,除会商要求清政府惩办罪魁不能放宽外,又提出要求清政府赔款数字——七亿两,征求同意;然后,再和你去磋商。我表示本使一切愿随诸国骥尾,和遵照瓦德西总帅决定行事。’”
瓦德西接着说:“我便告知意大利公使,我对中国的态度业已转变;我愿帮助中国解决和谈问题,勿使中国蒙受过大过重损失。今联军各国如果要求清政府赔款七亿两,不啻致中国于死命,我决不同意,请贵公使支持我。意大利公使表示他完全支持我。”
瓦德西又说:“奥地利公使同样表示完全支持我。奥公使并且说:‘狡哉,俄人!非李鸿章来不能言和是他提出;七亿两惊人巨额赔款也是他提出。他自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借此大赔款,使中国精疲力尽,丧失抵抗能力;然后,他好再玩弄李鸿章,威逼利诱,使那位俄国人手中的木偶人、中国的名宰相重掌揆席,俯首贴耳,老老实实;偷偷摸摸,再由总理衙门正式批准已经失败的中俄密约,允许俄人独霸东三省。可惜!英、法二国公使利欲熏心,只知他们二国军队不敢深入江南独立五省腹地,达到瓜分中国之目的,便掉过头来,也会甘愿做俄使手中的木偶人,向中国大索赔款,而不自知其为俄使之所窃笑,暗暗高呼:我胜利啦!当年贵国和美、意二国公使与敝国公使首先警告清廷,俄约万万不可批准之苦心与努力所获得之成功,行看付之流水。中国可悲,英、法二国公使亦太可笑了!本使曾读中国古诗翻译,有这么两句:大风有隧,贪人败类!其英、法二公使之谓乎?哀哉!’”
瓦德西又说:“美国公使说,‘总帅的意见和本使完全相同,不能向中国要求这么大一笔赔款。众所周知,中国四亿人民皆在饥饿中挣扎生活,如何能担负得了七亿两巨额赔款?倘因此激起全中国人愤怒,团结起来在各省督抚率领之下,和联军做持久战争,联军如何能支持得了?何况江南宣言独立五省,早已做好大战准备;张之洞、刘坤一二位总督,对外熟谙各国国情,对内素孚众望,不能与裕禄之流同样看待。其属下,像聂士成那样勇敢善战的将军,不知有多少!大战爆发之后,前途是不可乐观的!曩者,在反对中俄密约时,除法兰西是俄罗斯盟国,法兰西公使不肯参加外,英、日二国公使和我们四国公使采取同一态度,而且比我们四国公使斗争得还激烈;又有江南人民和刘坤一、张之洞二位总督起而纷纷抵抗,中俄密约遂作罢议。现在,令人遗憾的是,英国公使居然会与俄罗斯公使携起手来,要向中国讹诈七亿两赔款!英国公使这种见钱眼开的态度,令人多么齿冷!本使已完全拒绝了他们的提议;并愿明白告知总帅,本使决不会令英国和俄罗斯二位公使牵着鼻子走同中国展开一场无休止的、徒为俄罗斯公使所暗暗称快的战争!’”
瓦德西最后说:“日本公使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说:‘七亿两赔款不能减少,如果俄使想耍花招,复签中俄密约,使俄罗斯吞食东三省合法化,本使坚决反对!’我将意、奥、美三国公使的话转述给日本公使后,日本公使说,‘本使愿对意、奥、美三国公使的意见加以考虑。?BR>
瓦德西去后,我匆匆赶到李中堂府第,本想碰见俄使,当面教训他一场,但是我知道,我身穿便衣,根本不能会见外国公使,就是改着制服,我的品级也没有资格和他谈话。所以,从那天起,我便打消了和各国公使见面的幻想。我进入李中堂寝室,见庆王早已前来看视李中堂病情。
李中堂卧在床榻上说:“俄使方才告诉我,联军已提出赔款七亿两,是他拼命反对,才减为六亿两,再减少已不可能云云。”
我说:“中堂万安,不必听俄使的鬼话。事实是这样的:提出要求七亿两赔款的人,正是俄使,其次是英、法二国公使;坚决反对要求中国赔偿联军各国这么大一笔赔款的人是德国的瓦德西元帅和意、奥、美三国公使;答应可以考虑的,是日本公使。”
于是,我便将瓦德西会见德、奥、美、日四公使时,他们的谈话内容说给李中堂。
第四天早晨,瓦德西来到我的寓所,说:“英国和法兰西二国公使得知我已联合美、奥、意和日本四国公使准备和他们三国公使作斗争的消息,又慑于美国公使反对之压力,对我说:‘赔款数字可再斟酌削减。’”
瓦德西接着说:“我抓住这个‘再’字,问英国公使:‘贵公使所说的再斟酌是指何赔款数字说的?’英国公使说:“本使前日和意大利、奥地利和美利坚三国公使磋商赔款数字,原拟向中国要求七亿两,昨日又和俄罗斯、法兰西二国公使磋商,削减为六亿两。本使正准备去见统帅,没想统帅已驾临敝使馆。’我问:‘贵使见过日本公使没有?’英国公使说:‘问过了,意见是一致的。’我问:‘俄使已将六亿两赔款数字通知中国和议全权大臣李鸿章,贵使可知否?’英国公使突然变色说:‘本使尚不知道,统帅何以知之?’我说:‘李鸿章病了,派代表来见我,声明不接受六亿两赔款要求,请求削减!’英国公使说:‘俄罗斯公使这种鬼鬼祟祟的自由行动,破坏联合规章,是不能容忍的。请统帅通知联军各国公使,明日开全体会议,首先讨论这个问题;然后,再讨论赔款数字问题。’我说:‘请贵使注意俄罗斯公使秘密行动之目的是什么。’英国公使很愤怒地说:‘明白,本使将联合美、奥、意和日本诸国公使,提出东亚均势建议。看俄罗斯公使的诡计如何得逞?’我说:‘贵使建议’本帅完全同意。但是,还有两个问题,仍请贵使注意:一、先决问题——罪魁未惩,不能对中国提出和议——不容推翻;二、赔款问题可在大会讨论,数字必须削减,不能逼迫中国过甚,鹿死不择音,铤而走险,最后倒向俄罗斯一方,那时将何以善其后?但在先决问题未解决之前,哪国公使也不允许再以个人名义私通中国二位全权大臣,向中国买好,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像俄罗斯公使那样作。’英使点头称是。”
最后,瓦德西对我说:“今天,我报告你的消息是可乐观的。我所担心的事情,可能和你担心的事情一样,就是贵国全权大臣李鸿章亲俄投降政策是可怕的。今后,俄使或英、法二使再去拜见你国全权大臣李鸿章,请你还要像你前天那样,马上遣人通知我,我好作准备,和他们作斗争,并请你电知张之洞、刘坤一以及其他各省总督、巡抚,请他们给李鸿章来电,干予和议,给贵国行在政府撑腰,电谕李全权大臣鸿章,采取强硬态度,使美、奥、意、日本等国公使和本帅在会议席上好说话。我保证斗争到一定程度。我不下令,战争是不会再爆发的,哪国军队也不敢采取单独行动!”
我于是将我给张制军的电报,以及张制军给李中堂和我的电报内容述说给瓦德西。
第五天早晨,我去向李中堂问早安,并将瓦德西谈话择要报告给李中堂。中堂于欢喜之中,略现不豫之色,说:“俄使前来拜见我这件事,似乎可以不必宣布,致令我们缺少一个耳目。”
我说:“中堂请想,俄使的居心是想玩弄中堂与各国公使于股掌之上,以求达到他吞并东三省之目的。现在,他披着画皮,变成一个天女,载歌载舞,前来散花;他日脱下画皮,现出夜叉狰狞面目,那时中堂如何能逃出他的魔爪?不抓住这个机会,激起各国公使愤怒,当众撕掉他的画皮,让他现出原形,等待何时?但晚生未奉到中堂命令,一时不慎,竟脱口把俄使私人行动消息说给瓦德西,这是晚生的错误,请中堂处分我,晚生决无怨言!”
李中堂又用很温和的口吻安慰我说:“辜先生说哪里话来!但国家大事必须奉命而行,这倒是要请辜先生注意的一件要紧的事!”他接着说:“烦辜先生劳乏一趟,把这些消息报告给王爷知道。”
庆王听完我的报告和我的忏悔之言,说:“君有诤臣,父有诤子,士有诤友,何况国家大事,当争者必争;但必须奉命而行,不可采取自由行动!李中堂爱才成癖,但当年也曾在他老师面前,不知犯过多少次这样的错误,他不会怪罪你,但也有必要请你注意这一点!”
庆王接着说:“李中堂何所爱于俄使!只因为他不明白国际形势,所以始终还对俄使抱幻想,不似张之洞、刘坤一二位制军转变得快。我也不明白国际形势,俗语说:‘哑巴梦见祖宗,有话说不出’。我说服不了李中堂,并不是我没有忠君爱国之心,不负责任。所以我希望辜先生您不但不要灰心,而且要在‘争’字上更加努力!”
庆王又说:“李中堂也和张、刘二位制军采取同一行动,赞成江南独立,不奉朝廷勤王诏谕;但是,李中堂把希望寄托于外交,不敢发动战争,生恐苍生重遭涂炭;张、刘二位制军把希望寄托于四万万忠君爱国之人民,准备发动大战,坚决反对丧权辱国,见仁见智,各有不同。我生在深宫之中,长在妇人之手。不怕辜先生笑话,我活到这个年纪,北京城没出去几次,何敢妄加月旦,评论孰是孰非!但就现在实际情况观察,真理、正义在我国。已引起联军各国内部意见分歧,此其一;江南五省独立,准备外交失败后,不惜和联军作持久战争,威力是大的,致令联军各国不能不正视我国之实力,不敢不考虑战争之后果,此其二。无可讳言,李中堂对此,毫无信心,又深感到和议棘手,忧心如焚,哪有不失常态之理!我所素知,李中堂乃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之人,而今却大不然了!平心而论,李中堂究意不失为老成谋国之人,今有张、刘二位制军函电交争于外,你我二人同心协助于内,又有行在一再电谕,指示力争,李中堂自不敢一意孤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和议前途是可乐观的,愿与辜先生共勉之!嗣后,凡有你不便和李中堂直说的话,可以说给我,经过你我二人研究讨论之后,再酌量向李中堂提出可也。”
一天早晨,瓦德西来到我的寓所,说:“昨天,联军各国公使、将军全体会议,共讨论四件事:第一件事由我首先提出,重申联军最初决议——不惩办罪魁,不能和中国谈和议——不能推翻;否则,本帅坚决不同意!所以,有关和议问题,可以提前在大会上讨论,但不许在先决问题未解决之前,向中国提出。俄罗斯公使起立说:‘先决问题必须坚持,但罪魁名额可否减少,取消一二人,请付大会讨论。’英、法、日公使坚持主张:‘一名不能取消,并且中国还必须派专使赴日本和德国唁谢。’美、奥、意公使主张:‘可以取消几名,不可诛求过甚,有碍和议。’”
瓦德西接着说:“我首先重申这个问题,并表示我的坚决态度,在我心中,有几个想法:一、给敝国凯萨泄怒火。我还没告诉你知道,‘不惩办罪魁,不能和中国谈和议’这一先决条件,是在誓师时,敝国凯萨的第一条命令。所以,在北京城破后,我首先向联军各国公使提出,得到他们一致的同意。我不敢自己推翻我的提案,所以不得不采取釜底抽薪之法,暗暗请求美、奥和意国公使提出取消几名罪魁的意见。我知道英、法和日本公使不能去请求。至于俄罗斯公使,用不着去请求,他也会钻这个空子,去讨好贵国全权大臣李鸿章。二、希望您和赫德老先生抓住这个时机作文章,在英、美各报刊发表,创造和平气氛。敝国凯萨最喜欢阅读真理、正义文章;不过在他气头上,是没人敢说不字的。昨夜,赫德老先生见我说,这几天没见到你的文章。他很着急。是不是你太忙,没写的工夫?但无论怎么忙,也要继续写下去。枪炮子弹是有时间、空间限制的,真理、正义是没有时间、空间限制的。三、拆开线头,一拉到头,无往不利。这是你告诉我学习的话语。现在,我想把这句话应用在我的工作上。只要我能把敝国凯萨这个线头拆开,何愁和议这个大线球拆不开!”
瓦德西接着说:“第二件事是英、美、奥、意和日本公使联名提出。他们一致主张‘东亚均势’,联军各国必须恪遵,哪国公使也不许私人行动,和中国订密约。大会全体通过。第三件事是俄罗斯公使提出。他建议大会讨论:在中国全权大臣李鸿章抱病期间,各国公使可否前去慰问,还是由联军推荐一位代表去慰问?大会全体通过:各国公使可前去慰问。第四件事是英、法、俄和日本公使联名提出。他们一致主张,要求中国赔款六亿两。美国公使起立发言反对,奥地利和意大利公使相继发言,表示反对。我宣布大会休会,各国公使可就第一件事和第四件事私下交换意见?BR>
“用过午餐,我便去回拜赫德老先生,由他作向导出逛西山名胜。赫德老先生很慨叹地说:‘东亚风云,日紧一日!今日,中国和约签字;明日,日本和俄罗斯大战马上爆发。可叹!英、日二国公使,一味贪图向中国勒索巨额赔款,竟敢把中国看作和印度一样,终究是他们的囊中物,把俄罗斯看作一个皮球,一脚就可踢出东三省。他们哪里晓得,中国不是印度,俄罗斯也不是一个皮球。反过来,正是俄罗斯把联军当皮球踢,正是中国给联军挖好了坟墓!……美、奥二国公使所说的话,是完全正确的。希望总帅您千万要掌好联军的舵,无论如何不可迷失方向!我老矣!救世之心,只能托之言论,旋乾转坤之力,要看总帅和美、奥、意三国公使了。’”
瓦德西去后,我马上去见李中堂,中堂正用午餐,我不客气,坐下就吃。
第七天早晨,瓦德西来到我的寓所,交换了意见,便和我同去见李鸿章。
瓦德西说:“本帅得闻贵恙,特来拜见!有关和议先决问题,我愿效犬马之劳,使东亚早见和平!”李中堂说:“感谢总帅斡旋之德!本大臣意见是:罪魁提名,必须取消端王载漪和兄弟载澜,对其他诸犯提名无异议。”
瓦德西说:“那么,敢请贵国二位全权大臣联名写一复照,本帅好据以在联军大会上力争。”。李中堂马上派人请来庆王领衔在复照上签了字。
瓦德西和庆王握手,又安慰李鸿章安心养病,欢欢喜喜持复照而去。瓦德西去后,俄使便来拜见李鸿章,说:“和议先决问题可望解决了。昨晚,本使和瓦德西总帅会谈,为了打开和议大门,劝他不可过分坚持,罪魁提名可取消一二人,何必斩尽杀绝,使中国二位全权大臣无转圜余地!瓦德西态度逐渐缓和下来,最后,接受了我的意见。”他又说:“我又去见英、法二国公使,请他们接受的我意见。今晨,英、法二国公使通知我,说:日本公使的意见是,可免一二人死刑;但亦必须给予严厉处分!为此,敢请贵大臣写一复照,交瓦德西总帅,好在联军会议上,提出讨论通过。”
俄使言罢而去。
接着日本、美国、奥地利、意大利、英国、法国各国公使接踵前来探病,安慰李中堂一二言,便即辞去。
第八天午前,瓦德西来到我的寓所,通知我:“今晨联军会议上,各国公使一致表示同意中国复照的请求。我说:既然贵公使们都表示同意中国复照请求,早日打开和议大门,本帅亦不便节外生枝,阻碍和议道路,亦愿表示同意中国照会请求。同时,还愿表示同意奥使所提废大阿哥问题。于是,全体鼓掌通过!”他又取出联军复照,请我过目。然后,和我同去见李鸿章。李中堂细细阅过联军复照,然后说:“本大臣即请庆王联名电报行在政府。这里稍有出入的问题,可能是废大阿哥问题!但端王载漪和他兄弟载澜虽然还得受处分,然皆免于死刑,谅行在政府不会不接受复照所开各条要求。俟得复电照准,本大臣即便会同庆王签字。”
第九天傍晚,得行在政府电谕,准如联军所请照办!
第十天早晨,复照联军各国公使在总理衙门签字先决问题,如下:
一、除徐桐、刚毅先死外,毓贤、启秀、徐承煜斩决;
二、庄王载勋、英年、赵野翘均赐死;
三、端王载漪与其弟载澜发边外永禁;
四、某某等百余人禁锢革职,永不叙用;
五、大阿哥废。六、于庚子(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执行。
和议大门打开后,英、法、俄、日四国公使提出大纲二百余条;美、奥、意三国公使坚决反对。瓦德西同意美、奥、意三国公使意见,请英、法、俄、日四国公使考虑,不可逼迫中国太甚。双方争持月余,不相上下。在双方争持期间,英、法二国公使居然现出狰狞面目,威吓、命令李鸿章不可听信他人之言,自取灭亡!
李中堂卧在床上,连说:“是,是!”俄使却是另一副嘴脸,又温和,又亲密。他皱着眉头说:“本使特来向贵大臣报告和约消息,请贵大臣不要震惊,本使方敢开口。联军会议席上,英、德、美、日四国公使联名提出和约大纲二十余条,除三五条尚在情理之中外,不啻二十几条绳索——不,绿色线蛇——缠在一个无罪的女孩儿的脖子上,怎受得了?可叹法、奥、意三国公使,同声附和,表演大合唱!本使一个人怎能吵得过七个人?不过,请贵大臣放宽心,我明天去见法国公使,誓把他们一个个击破,并将进行结果随时报告贵大臣。”
日本公使态度和英、俄二国公使完全不同。他每礼拜来拜见一次,恭恭敬敬地相见,恭恭敬敬地告辞。外交问题一句不谈。
美国公使三言两语,表明态度,然后,祝“贵大臣早日恢复健康!”便即告辞而去。
奥国公使每次拜见,苦口婆心,鼓励李鸿章振起精神,坚持斗争,并帮助分析问题,希望坚定李全权大臣信心。
意国公使和日本公使态度差不多,除问候李全权大臣健康外,很少谈及和议问题。
瓦德西很少拜见李鸿章,见面便说:“有关和约大纲具体内容一次次修改,以及联军内部的矛盾斗争情况,已由辜先生转告给贵全权大臣。今天,本帅特来探望贵恙,愿贵大臣早日恢复健康!”
一日,在会见时,瓦德西如此天真地说:“敝国医学居欧美各国首位,随军前来医士皆系特选。有必要时,即请通知本帅,马上派医士来医疗。”李中堂说:“深深感谢贵总帅关心贱恙。鄙人原无甚严重病症,不过因为年纪大了,每年一入深秋,顿感精神不支。如果病情加重,便请贵总帅分神,派大夫给鄙人医治。”
从那时起,联军各国之间,展开辩论和斗争,一次比一次激烈。散会后,英、法二国公使便来找李鸿章出气,拍桌子呵叱:不许听信他人之言,自取灭亡!
俄使在联军会议上一套,见李鸿章又一套。转瞬数月,联军各国公使之间斗争如火如荼,李鸿章病情日重一日。
一日,瓦德西在联军会议席上,首先起立发言,说:“亲爱的公使们,我们要有理性,化干戈为玉帛;不要没理性,贪心不足蛇吞象。要知,中国和印度不同,中国人民是有礼教的人民,世界上没有能统治中国人民的国家,别看我们一时侥幸得手,闯入北京,等中国勤王之师云集都下,那时,我们八国联军都切成碎肉,也不够中国军队一顿饱餐!本席建议:承认双方处理不当,致令引起国际战争,双方都应负担责任,不能完全归罪中国一方,列为和约第一条;只要中国接受赔款要求,但不能过奢,使中国永无复兴之望,列为和约第二条;中国人刺杀日本书记官和德国公使,中国政府派全权专使赴日本、德国唁谢,列为和约第三条;准许外国传教士入境、居住和传教自由,并赔偿教会、教士所受损失,但传教士亦不得干犯中国政治、法律,否则准许驱逐出境,列为和约第四条;……”
英国公使起立说:“本使今聆瓦德西总帅之言,纯系为联军全局利害着想,不是从自己一国利害出发。本使完全赞成总帅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但对和约大纲条款,应由联军各国公使修订,自不能与总帅所提诸条完全一致。本使建议,今天休会,俟诸位公使各作出修改条款后,再开会讨论,决定去取。然后,照会中国二位和议全权大臣,要求他们签字,重现东亚和平!”
各国公使全体起立,鼓掌通过。瓦德西宣布散会。会后,瓦德西便来通知我一同去见李鸿章。
李中堂从病榻上坐起来,和瓦德西握手,连连称谢。瓦德西去后几分钟,俄使兴致勃勃地前来向李中堂报喜讯,说:“本使没有白费力,今天,各国公使全体通过我的建议,修改和约大纲。”
李中堂也从病榻上坐起来,和他握手,连连称谢。接着,英、法二公使来见,第一次微示笑容,说:“我们体谅贵国国步艰难,并贵大臣一向愿和我二国和好,今天,联名提出,准予修改和约大纲,数日内使可会贵全权大臣签字,勿得违拗;否则,大战马上爆发,自取灭亡!希望贵全权大臣,勿步叶铭琛后尘,空吟望海楼头爱国之歌,无补客死异国他乡,葬尸海底之恨。”说罢,未待李中堂答话,便告辞而去。
李中堂放声大哭。我赶紧入内室安慰。李中堂说:“国运可悲,我非计个人生死利害!”
我说:“中堂之心可告天下!今已胜利在望,中堂当破啼为笑,为何不笑反啼?请看方才那两个小丑,黔驴技穷,窘态毕露,中堂复何忧何惧?至于大战爆发,须经联军会议全体通过,然后,由瓦德西总帅下令,才能打响。英、法二国何敢采取单独行动!这两小子竟敢以私人名义,用哀的美敦口吻,前来恫吓中国全权大臣,无理已甚!请中堂、王爷联名照会联军各国公使,正告他们,嗣后拒绝接见英、法二国公使。看他们敢不前来道歉,才怪哩!”
李中堂苦笑说:“别惹祸啦!老虎尾巴捉不得!”我说:“这正是不可放过的一个好机会!”
李中堂闭目不言,我只好放轻脚步,退出内室。回寓后,我马上电报张制军:一方面报告今日联军会议消息,和议前途大可乐观;另方面,报告李中堂态度大变,和议前途不堪设想!请求指示。
电报发出后,我马上又去见庆王。我知道,庆王在李中堂面前一言不发,把和议全权让给李中堂一人担任,不告不问,不请不来,自有他难言之隐;但庆王心明眼亮,与载勋、载漪那两个糊涂虫,完全不同。今李中堂已抱定投降主义。在他的心目中,只要他能把载漪父子兄弟性命保全,解脱出来,免遭诛戮,便万事大吉,任何丧权辱国条约,他都会签字;我人微言轻,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倘得庆王一言相助,李中堂不能不略加考虑,或可补救于万一。
庆王听完我的报告后,说:“只有等待机会,请皇太后、皇上撤换和议全权大臣李鸿章;但此非我一人之力所能办到。现在,你我二人对他说什么也没用。请辜先生原谅我,我不能多言多说,好在机会很快就会到来!”
他这几句老奸巨猾之言,已完全闭我之口。我告退而出,再把他的话电报张制军。
第二早晨,连接张制军两通回电,前电说:“别忘,‘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无官守,无言责者,尚能不避斧钺,挺身而出,为国家大事奔走呼号;我辈有官守,有言责,何能顾及个人利害,缄口不言?今告汝知道,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誓和他斗到底!”后电说:“他想置身事外,我如何能饶了他?”
我马上去见中堂。果不出我所料。我刚问过安,张制军电报已到,内容大致说:“现在,我们的死敌——英、法、日、俄——已被德、奥、美、意斗败,皆因廷臣昧于敌情,意见不统一,今行在政府大权掌握在有胆有识的中堂一人之手,中堂有何顾虑,不敢遵照行在电谕,拿出强硬态度?”
李中堂一笑说:“张某作官数十年,犹书生也!”我说:“满口诗云、子曰,黍麦不辨者,谓之书生。今张制军电报所陈二节,皆中肯之言。中堂何不加考虑,遽以书生视张制军?”
李中堂又闭目不言,我只能悄悄退出。回寓后,我把李中堂的话电报张制军,略事休息,继续写文章,向英、美报刊发表。
第二天上午,瓦德西匆匆闯进客厅,连声慨叹说:“今晨联军全体会议,我被英、俄二国公使战败了!”他接着说:“美、奥、意和敝国提出和约大纲十条:一、惩办罪魁;二、派全权专使,赴日本和德国唁谢;三、赔款二亿五千万两;四、赔偿教会、教士所受损失;五、准许外国传教士入境居住和传教自由,但不得干犯中国政治、法律,犯者准受中国法律处分;六、立克林德碑于北京;七、地方官保护外侨不力者革职,并向公使或领事道歉;八、公使入觐仪节改从简易;九、使馆驻戍兵,境内不准中国人居住;十、大阿哥溥仪废。俄、英、法和日本提出和约大纲十三条:一、惩办罪魁;二、公禁输入制造军火物资;三、公私损失,一律赔偿;四、使馆驻戍兵,界内不准中国人居住;五、大沽炮台及京津军备悉撤;六、各国可任指一地屯军,为京津之通路;七、中国当特派专使走德唁谢,并立克林德碑于北京;八、中国当特派专使赴日本谢罪;九、改正现行之条约;十、整理中国财政,以筹措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十一、改正总理衙门之事权;十二、地方官保护外国人不力者,革职永不叙用;十三、改公使入觐仪节,务从简易。我反对说:‘第二、第五和第六条不啻把中国变成殖民地;第十条不啻把中国血液吸干!,英国公使驳我说:‘这是讨价还价,请总帅不必反对!’我一时哑口无言,不知说什么好。美国公使说:‘那么,叫我们都变成威尼斯商人吧!’公使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说,让我们就给夏洛克先生签字吧,我气急败坏地先签了字,接着公使们都签了字。”
他最后说:“奥国公使始终没一点笑容,我不敢再看他,低着头宣布散会。”瓦德西去后,我马上电报张制军,恐“威尼斯商人”、“夏洛克”张制军不懂,又略作注解于电文下。
电文发出后,我便持电稿去见李中堂。李中堂接过电稿,放在枕下,又闭目不言了。
第二天上午,瓦德西前来探问李全权大臣病情,并问:“李大臣有何表示?”我说:“李全权大臣已电报西安行在政府,现正等候回电。十三条过分要求,是不能接受的。”
瓦德西说:“英、俄二国公使纯粹是两个市侩,他们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手段都能拿得出来。斗争到最后,他们可能以战争作威胁,我们要作好准备。”
一天下午,接到西安行在政府电谕:只允赔款二亿两,再多不能接受;第二、第五、第六三条,必须取消,否则,等于国。已饬江南独立五省与其他各省督抚作好战争准备,各督抚纷纷回电,随时可以会师北上。
李中堂略阅电文,说:“枢臣不明敌情,徒乱人意!”说罢,便将电报撕毁。我说:“不明敌情者是中堂,不是枢臣。今联军八国之中,已有四国倒向我方,不惜采取分裂行动。中堂抱定投降主义,得无畏清史令名之玷乎?”
李中堂说:“辜先生以我为秦桧乎?”我说:“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未数日,而李鸿章卒,和约悉如李鸿章签了字。
赔款四亿五千万两,其他诸条不详说了。
梁漱溟先生读后记
顷读此难得文稿,即有兴趣,亦复欣慰于衷。盖我曾亲见到辜鸿铭老先生。那是民国七年我任教北京大学文科哲学系,他同在文科教欧洲各国文学史,偶然一天相遇于教员休息室内。此老身量高于我,着旧式衣帽,老气横秋。彼时我只二十五,而此老则大约七十内外了。因当时南北内战,祸国殃民,我写了《吾曹不出苍生何》主张组织国民息兵会的小册子,各处散发,亦散放一些在教员休息室案上。老先生随手取来大略一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有心哉!”他既不对我说话,而我少年气傲,亦即不向他请教;今日思之不免歉然。据闻他不久应聘去日本东京讲学,深受欢迎尊敬云。
久仰辜先生通习欧洲古今多国文字,平素矜尚祖国礼让文明,指斥西方人粗野好斗,但我却未料想在光绪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时,他竟参预了中外当局折冲交涉,为国家贡献非小。因他背后有东南各大疆吏张之洞、刘坤一、袁世凯的支持,张之洞将他推荐给李鸿章,以协助李鸿章、奕与联军总司令瓦德西直接洽商(因西太后和光绪帝此时逗留在陕西,而瓦德西恰是辜旅欧时的旧交),解决许多实际问题。如此文中于其时局内幕种种情势言之如数家珍者,正好作者住在辜老家中,朝夕见面得以闲谈也。作者有他的幸运,我今得读此文稿,自觉亦是幸运!甚愿此文稿流布加广,昭示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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