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为易者不占
《荀子·大略篇》:善为《易》者不占。
帛书《要》篇: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君子德行焉求福…仁义焉求吉。…祝巫卜筮其后乎!”
《论语·子路》: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
为什么真正懂易的人,不必占卦?我想有两个原因:其一,他已经和天命冥然合一,和天道感而遂通,直下承当,不再需要借助那些复杂、繁琐的程序;其二,他已经超越了利害计较、得失计算,无论前路是凶是吉,他都已经下定决心,他的生命是完全自由、自主的。
(其一)
古往今来,周易的筮法不计其数(如火珠林、奇门遁甲、梅花易数、纳甲筮法……),有些方法极为繁琐,发明者创造这些方法自他的道理。但我觉得易既然是大道之源,应该是简易的、平常的(所谓“大道至简”)“极高明而道中庸”。《周易·系辞上》: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真正知天命的人,无需太多的凭借(用庄子的话说,就是“无待”),用很简易的方式(甚至不必刻意用什么方法),就能感而遂通天命的本体。而且,越法往往是高明的人,用的方越简易,如日本易圣高岛吞象,早年用易传里的古筮法,中年用略筮法,晚年时用的则是更为简易的抽签法(高岛吞象真正强调的是“至诚无息”)(参见高岛吞象《高岛易断》序;吕再发《高岛吞象易经筮法揭秘》等)。
今天课上(20130618),自动化大一的唐开元同学说,真正心诚的人,直接画都可以!——说得好!在古筮法中,真正体现“天机”的就是那随机的“分而为二”,在数字卦中,真正体现天机的就是那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数字。这些都是不待安排的、直接的天机流露,正如庄子所说“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越高明的人,可以用越简易的方法,而现实中呢?修为越不行的人,越想走捷径,所以这些方法自然是不灵的,越玩越不灵。越能超越吉凶祸福的人,所测得的结果越接近天意,而现实中呢?越患得患失的人,越想妄测天意,这自然是测不准的。
我觉得占卦、断卦本质上不是一种技术方法,不是说无论谁谁谁只要亦步亦趋模拟这些操作步骤就可以预测成功的,最重要的是占卦、断卦的那个人——能否反求诸己,诚意正心,无思无为,虚极静笃,把自己的生命调整到可以接通天命的状态。如果那些繁琐的筮法确实是有效的,那么其作用应该也在帮助人们诚意正心,以达到至诚的状态,去感通天命。《中庸》:“至诚如神”,“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不诚无物”。天命本是昭然的,并不需要刻意去“算”(也不可能通过这样造作的方式“算”出来)。
向人询问,尚且需要诚意,何况是问神、问天呢?《周易·蒙卦》: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同一问题,这便是对天不诚(亵渎),你是要试探天意吗?正如基督教里所说“不可试探主你的上帝(马太福音4:7)。古人说:“不诚不占,不疑不占,不义不占”,张载说“易为君子谋,不为小人谋”,都是是这个道理。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有事没事就去算命,老话说“命越算越薄”。我们遇到问题,首先寻求的不是算卦,而是增进自己的德行,学习相关的知识,寻求他人的帮助,向他人请教等等。如果学了易经,反而削弱了自肯自信,更加依赖于外,那就与易的精神背道而驰了。
如果人欲遮蔽了天理(掺杂了妄念、机心、智巧等等),天人就被阻隔(或许动物因为没有人的这一层计较,有时候反倒保存着对天意直接的敏感性,如地震前某些动物会感应到某些信息而表现出异常行为)。见不到真实的本体,所以才会越来越依赖前人留下的一些程序、技巧,妄图借此揣测天意,这只能与天命越来越有隔膜。事实上,前任留下的方法,真正的作用在于帮助我们创造属于自己的方法,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个人感通天命的方式也必然是独特的,天命只能自我发明,“君子以自昭明德”。
我读一些心理咨询和治疗的著作,常有这样的感受,那些创始者写的东西,都是灵动、鲜活的,但是经过几代人的传承(或经过他人的转述、总结),就变成了一些死板的技巧、流程,似乎少了一些活生生的东西,而正是因为没有了这点灵性,这些技巧和流程的运用效果也就大打折扣(失“灵”了)。如森田正马(森田疗法)、卡尔·罗杰斯(人本主义,来访者中心疗法)、海灵格(家庭系统排列)等等。
新闻系0802陈臣珍课后的一段感想:我一贯不信占卜之术,今天听课之后突然发现可以换一种理解。正如你说,占者,窥见天机(易经中“几”),从“机”而知“体”,继而推断出某些后续发展,那么,一些占卜的工具,西方的塔罗、中国的卦,其实不过是一种表现传达这些推断的工具。真正的占者,哪怕没有这些工具也能占,这种人不过是完满了自我,也抓住了本源,对整个社会、世界能准确地体悟了解,自然而知世事,所谓一叶知秋。
(其二)
占卜是为了预测凶吉。凶吉是关乎得失的,有所得就是吉,有所失即是凶。《系辞上》:吉凶者,失得之象也。天道本没有吉凶,《周易·乾卦·文言》:“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与天地合德的人超越了得失,也就不需要占卜了。“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有德者,哪怕前途是凶,该做的,还是要去做(孔子说谓“知其不可而为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比如文天祥,明知前面凶多吉少,照样直道而行。有时候,我们内心本来就有杆秤——该不该做?但就是因为计较于一些得失,结果因小失大。
一个人如果没有良好的精神素养,过分计较得失,那么无论占到好的还是坏的,都会患得患失,忧心忡忡,惶惶不可终日。这就完全违背了易经的本义,成了妨碍你人生的东西。比如说,有人给你算了一卦,说你三十岁时会有灾难,然后到了这一年,你的心情恐怕会受到这个说法的影响,本来没问题的,都变成有问题了。
易经只是大形势的提醒(曾听傅佩荣讲座中说到:古今中外,人生的问题、社会的问题都“大同小异”,大的格局,都是相似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恩怨情仇),重点仍在生命的的开发与成长。不要妄图借助易经来避免一切过失,人生本来就是起起伏伏,通过不断地改过试错而有所成长的,不犯过错,就不会成长啊!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所以孔子学易也只是希望自己能不犯“大过”。“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左传》)“过则勿惮改”(出现两次);“不迁怒,不贰过”;“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抑之。”“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
【附】
《荀子·大略篇》27.8: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其心同也。善为《诗》的人不必言说(诗言志,真正理解《诗》的人志通天地,“天何言哉?”),善为《易》的人不必占卦(真正理解《易》的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善为《礼》的人不必请傧相(傧相相当于今天的司仪。“礼本太一”、“礼缘情”、“礼以义起”,真正理解《礼》的人,一举一动自然合礼,不必别人告诉他怎么做),他们的用心是相同的——真正重要的是领会诗、易、礼的精神。
易学文献马王堆帛书《要》篇:子赣曰:“夫子亦信其筮乎?”子曰:“吾百占而七十当。唯周粱山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已矣。”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有仁〔存〕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則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則其为之史。史巫之筮,向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孔子说:对于《易》,我把占问吉凶看作是次要的,我所需要的是探明《易》的“德义”……君子是靠德行求得幸福,因而虽讲祭祀,但并不频繁地举行祭祀活动,靠信守仁义来求得吉祥,因而虽也讲卜筮却很少用它。祝巫们靠卜筮求吉凶的做法对于君子来说是次要的!
《论语·子路》: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一个人不能恒其“德”,那就不要占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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